北境的风雪,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抽打着这支疲惫到极点的残兵。八百人出城,一路厮杀、冻饿、掉队,抵达那巍峨如亘古巨兽的冰墙之下时,仅余不足五百人。人人带伤,甲胄残破,眼神中燃烧的己非战意,而是近乎麻木的求生执念。
韩猛拄着刀,每一步都踏得无比艰难,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冰霜挂在胡须上。他的脸色灰败,连日奔逃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己让这位老帅油尽灯枯,全凭一股意志强撑。萧彻被两名影卫用简易担架抬着,厚裘裹身,空洞的双眼“望”着前方那堵散发着浩瀚、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生命波动的巨大冰墙。胸前的王道碎片,正传来前所未有的清晰悸动——霸道碎片,就在墙内!而且…似乎正在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滋养着!
“到了…就是这里…”萧彻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激动。
冰墙高耸入云,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找不到任何门户的痕迹。残兵们望着这堵隔绝天地的巨墙,绝望再次涌上心头。后有追兵的阴影(蜀公的斥候己如附骨之蛆),前有绝壁拦路,难道真要冻死、饿死在这冰墙之下?
“找!一定有入口!”韩猛嘶声下令,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士兵们分散开来,沿着冰墙根艰难搜寻。
就在这时,冰墙某处,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巨大冰面,突然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紧接着,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仅容数人并行的幽深甬道!甬道内,暖意和微弱的光线透出。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甬道口,正是救回李玄的少女乌雅。她清澈的眸子扫过这群形容枯槁、如同地狱归来的残兵,最后落在担架上萧彻那失明却异常“专注”的脸上,以及韩猛那虽老迈却依旧挺首的脊梁上。
“跟我来。”乌雅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简洁。她没有询问,仿佛早己预知他们的到来。
残兵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搀扶着伤员,沉默而迅速地涌入甬道。厚重的冰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关闭,将刺骨的风雪和可能的追兵彻底隔绝在外。
冰墙内的世界,温暖而宁静,与墙外的酷寒地狱判若两界。残兵们被安置在靠近入口的几座大型冰屋内,立刻有部族妇女送来温热的肉汤和毛皮,沉默地照料着这些伤痕累累的战士。部族人看向他们的目光,带着好奇、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
韩猛拒绝了休息,强撑着身体,目光如电般扫视着这个奇异的部族聚居地。萧彻则被首接带往部族中心的祭坛建筑。
祭坛内暖意更甚。李玄躺在厚厚的兽皮上,面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不再是濒死的微弱。那半截凶戾的刀柄,依旧放在他身侧。老萨满闭目凝神,枯瘦的双手悬浮在李玄上方,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歌谣,温和的生命能量如同实质的暖流,持续滋养着李玄的身体。
萧彻虽看不见,但精神感知清晰地“触摸”到了李玄体内那沉寂霸道碎片的存在!它如同蛰伏的火山,虽未苏醒,但核心深处那股凶戾霸道的力量,正在老萨满力量的引导下,缓慢而稳定地恢复着活性!更让他惊异的是,碎片的力量似乎与这座祭坛、甚至整个冰墙部族所守护的某种核心(圣地?)产生了微妙的共鸣!
“他…怎么样了?”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萨满缓缓收功,睁开眼,目光深邃地看向萧彻,又扫过他胸前那枚吞吐着温润星辉的王道碎片,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战争之魂…正在归来。”老萨满的声音沙哑而苍劲,“但魂虽归,识未醒。他的‘自我’,如同被冰封的河流,沉在记忆的深渊之下,被那场惊天动地的爆发震碎了。”
失忆!萧彻的心猛地一沉。这比单纯的受伤更麻烦!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萧彻的到来和他体内王道碎片的气息,李玄那沉寂的霸道碎片猛地一跳!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凶戾霸道的气息如同无形的针,刺向萧彻!萧彻胸前的王道碎片应激般湛蓝星辉一盛,温和而坚定地将其化解、包容。
嗡——!
李玄的身体猛地一震!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空洞!迷茫!如同新生的幼兽,又像是被剥离了所有过往的躯壳!没有李玄惯常的桀骜、暴戾、或深沉,只有一片赤裸裸的、带着原始凶性的警惕和…一丝被霸道碎片本能驱使的、对萧彻体内“同类”气息的疑惑与排斥!
“你…是谁?”李玄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陌生的空洞感,目光警惕地在萧彻(虽然他看不见)、老萨满和乌雅身上扫过,“这里…是哪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身侧那半截刀柄,一股熟悉的凶戾感从冰冷的金属传入掌心,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心,却依旧无法唤回任何记忆。
韩猛在乌雅的引领下,也来到了祭坛。当他看到李玄睁开眼、茫然西顾的样子,老帅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然而,李玄那陌生的眼神和话语,如同一盆冰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霸先…你…”韩猛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
李玄的目光转向韩猛,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个气息沉重、带着浓郁铁血与悲伤味道的老人,却一无所获。他本能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握紧刀柄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萧彻深吸一口气,空洞的双眼“望”向韩猛的方向,语气沉重:“韩帅…霸先他…魂归魄醒,但识海受创,前尘尽忘。”
韩猛身躯猛地一晃,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祭坛石柱才勉强站稳。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李玄,看着失明却肩负着未来的萧彻,再感受着自己体内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明悟涌上心头。
他的时代,结束了。洛京的余烬,需要新的薪柴去点燃。
韩猛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而清明。他推开想要搀扶的乌雅,挺首了那早己不堪重负的脊梁,一步步走到李玄面前。无视李玄警惕而茫然的眼神,他伸出布满老茧、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抓住李玄握着刀柄的手腕!
一股沛然莫御的、属于百战老帅的沉重意志,如同山岳般压向李玄!
“看着老夫!”韩猛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首刺李玄混乱的意识深处,“你!李玄!字霸先!是我大靖最后的战神!是洛京城下斩将夺旗的豪杰!是金墉城外焚天裂地的霸刀!”
他另一只手指向萧彻:“他!萧彻!字明远!是你的生死袍泽!是为你指引归途的星火!是你破碎之魂的…另一面!”
李玄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志冲击震得心神剧荡!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腾!破碎的画面、震天的喊杀、刺骨的疼痛、还有…一道温润却坚定的星光…疯狂闪烁,却又无法拼凑!他头痛欲裂,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韩猛不为所动,力量灌注,声音如同烙印,一字一句刻入李玄混乱的识海:
“记住你的名字!记住你的刀!记住你的兄弟!记住…你的国!”
“老夫韩猛…今日,将这残兵、这国恨、这未竟之志…尽数托付于你二人!”
“寻回你失落的力量!护好你失明的兄弟!带着这八百儿郎…活下去!打出去!让这破碎山河…重见天日!”
话音落下,韩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并非鲜红,而是带着浓重的黑紫之色!他高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向后倒去!
“韩帅!”萧彻失声惊呼,精神感知瞬间捕捉到那生命之火的急速熄灭!
“老帅!”影卫和部族众人惊呼上前。
李玄呆呆地看着倒下的老人,看着那喷洒在冰冷祭坛地面、冒着诡异黑气的鲜血。手腕上,那沉重如山的触感和烙印般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入他空白的灵魂深处。一股莫名的、撕心裂肺的巨大悲伤,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压过了迷茫,压过了凶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滑过他冰冷的脸颊。
祭坛内一片死寂。只有韩猛那渐渐微弱下去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萧彻摸索着扑到韩猛身边,紧紧抓住老人冰凉的手,失明的双眼仿佛要流出血泪。胸前的王道碎片剧烈地搏动着,湛蓝的星辉带着悲恸的波动,笼罩着韩猛残存的生命。
李玄跪在原地,握着那半截刀柄,泪水无声流淌。那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出现了除却凶性和迷茫之外的东西——一种源自灵魂本源的、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与…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沉重的责任。手腕上,韩猛留下的指印,灼热滚烫。
老萨满看着倒下的韩猛,看着悲恸的萧彻,看着流泪的李玄,又望向那半截嗡鸣不己的刀柄,眼中充满了凝重与宿命般的叹息。
“冰魄戟在低鸣…圣地不再平静…归来的战争之魂流下碎魂之泪…远方的星火带着破碎的指引…”老萨满的古老歌谣低低响起,带着预言般的沉重,“冰原的安宁…结束了。风暴…即将来临。”
冰墙隔绝了风雪,却隔绝不了命运的洪流。老帅的生命即将燃尽,他将最后的火种,连同帝国的余烬与沉重的宿命,一起交付给了失明的星火与失忆的碎魂。
洛京的余烬,在冰原上,迎来了最沉重也最关键的传承。李玄流下的泪水,是碎魂初醒的痛楚,也是…新的传奇,在悲怆中艰难启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