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酒葫芦晃进古刹时,月光正从残破的屋脊漏下来。青州地界的夏夜闷得能拧出水,蝉鸣声里混着酒气,我解开衣襟第三颗盘扣,冰裂纹玉佩撞在青铜酒樽上叮当作响。
"都说落霞山闹蛇妖,怎的连半片蛇鳞都没见着?"酒液顺着喉结滑进锁骨,竹叶青的辛辣灼得指尖发麻。突然有团毛茸茸的东西蹭过脚踝,低头正对上一双泛着幽蓝的竖瞳。
那是个蜷在蒲团上睡觉的姑娘,海藻般的蓝发铺了满地。她翻身的动作惊起三两点流萤,薄纱襦裙滑到腿根,露出缀着鳞片的脚踝。"这位姑娘,"我用剑鞘挑起她腰间玉牌,"在下的定身术对妖族向来奏效......"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翻身压上来,檀香味混着体温扑面而来。"吵死了......"睫毛在月光下泛着银蓝,"你们人族修士总爱在半夜扰人清梦。"尾音带着慵懒的鼻音,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后。
我掐诀的手僵在半空。三百年来头回有人——不,有妖——能挣脱我的禁制。她发间的铃兰花串垂下来晃啊晃,我鬼使神差地数起花瓣:"敢问姑娘芳名?"
"夏眠。"她突然张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再盯着看就咬你哦。"说着却把脸埋进我颈窝,发顶两簇绒毛蹭得下巴发痒,"借你阳气暖暖......"
破晓时分她在梁柱间布下蛛网般的银丝,赤足点过晨露的模样像在跳胡旋舞。"这叫沉眠修炼法,"她倒挂在檐角冲我笑,裙摆翻飞如蝶翼,"我们夏眠妖一脉啊,睡梦中就能吸天地灵气。"
我抛给她半壶竹叶青:"那昨夜抱着我不放算什么?""你身上有股松烟墨的苦香,"她接住酒壶时腕间银镯叮咚作响,"比檀香好闻。"突然俯身在我唇上啄了一下,"这个叫采阳补阴。"
正午的日头毒得很,我枕着青石假寐,突然有团冰凉贴上后背。"蛇妖在东南七里外的义庄,"夏眠的尾巴尖勾住我腰间玉佩,"带着幽冥宗的活死人。"她说话时还在打哈欠,"报酬是......"
话没说完就被我按在石壁上,剑锋擦着她耳畔没入青苔。"先说清楚,"我舔掉她鼻尖的汗珠,"要钱还是要人?"她突然翻身把我压进满地落花,尖牙抵着喉结轻笑:"要你......"
暮色西合时她蜷在古槐枝桠间打盹,我望着她睡袍下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出神。突然有黑雾漫过山门,三十六个活死人抬着红漆棺椁破雾而出。夏眠突然睁眼,眸中流转的幽蓝比月光更冷。
"梦魇领域。"她轻启朱唇,方圆十里的空气突然凝成胶质。活死人像被蛛网黏住的飞蛾般僵立,我剑锋扫过的瞬间,他们竟在梦中自相残杀起来。夏眠的尾巴缠上我腰间时,我听见她带笑的耳语:"看清楚了?这才叫采阳补阴......"
血月当空时我们背靠背坐在飞檐上,她捧着我的酒葫芦小口啜饮。"其实我早醒了,"她突然说,"从你踏进山门那刻。"尾尖扫过我手背的烫伤,"被幽冥鬼火烧着也不吭声,傻不傻?"
我扯开染血的衣襟大笑:"当年在昆仑之巅被九道天雷劈中时......""闭嘴。"她突然用尾巴堵我的嘴,鳞片蹭过唇瓣时带着松脂的甜香,"再说话就......"
晨光染红窗纸时,我发现她枕着我大腿睡得正香。发间铃兰沾着夜露,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指尖抚过她眼尾妖纹时,突然想起昨夜她发动梦魇领域的样子——漫天银丝如星河倾泻,回眸时眼波比剑锋更利。
或许该给掌门师兄传个纸鹤:闭关之期再延三月。毕竟这古刹里的酒......似乎比昆仑雪酿更醉人。
第七日辰时,夏眠蜷在古刹藻井的横梁上打盹。我蹲在八卦藻井的阴阳鱼位置,用剑锋蘸着雄黄酒画符。昨夜被她咬破的肩头还在渗血,混着朱砂在青砖上洇出桃花状痕迹。
"东南巽位,离火焚天。"我并指掐诀时,夏眠突然从梁上滚落,尾巴缠住我画符的右手腕。"你摆的什么破阵,"她鼻尖皱起可爱的弧度,"离宫方位偏了半寸,要烧着自己尾巴的。"
我反手扣住她脚踝把人拽进怀里,青铜酒樽里的雄黄酒泼出琥珀色弧线:"昨夜咬人时怎么不嫌我摆阵难看?"她突然伸出舌尖舔我下巴的酒渍,尖牙在晨光里泛着珍珠白:"因为......你流血的样子特别下饭啊。"
午后的暴雨来得蹊跷,檐角铜铃在狂风里碎成齑粉。夏眠突然从梦中惊醒,尾巴上的鳞片全部炸起。"三十里外有哭丧棒的气味,"她赤足踩过满地铜铃碎片,"幽冥宗把炼尸窟搬来了。"说话时瞳孔缩成两道竖线,指甲暴涨三寸刺进我掌心。
我咬破舌尖将血抹在剑脊,雷纹顺着剑刃蜿蜒成紫电:"怕了?"她突然拽着我衣领撞上供桌,三清像在震动中轰然倒塌。"怕你被炼成僵尸,"她撕开我前襟舔舐昨夜咬出的伤口,"这副身子......姑奶奶还没玩够呢。"
子夜时分黑云压城,七十二具青铜棺椁悬空列阵。夏眠蜷在古刹飞檐的嘲风兽首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成九尾妖狐的形状。当第一具血尸破棺而出时,她突然仰头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洛风你看,"她指尖凝聚的幽蓝光球照亮半边夜空,"这些蠢货把生门开在坤位。"说话间甩出七根银丝缠住我的剑柄,"借你雷霆三分势——"
剑光劈开浓雾的瞬间,我看见她化作流光没入阵眼。所有棺椁突然开始剧烈震颤,活死人脖颈浮现出蛛网状的幽蓝纹路。"沉眠领域·百鬼夜行!"她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那些血尸竟集体调转方向撕咬起施术者。
我在漫天血雨中接住坠落的夏眠,她的尾巴无力地垂在青砖上。"你这招够损的,"我抹掉她嘴角的蓝血,"让炼尸反噬其主。"她突然咬住我喉结闷笑:"更损的在后头......"尾音未落,整座古刹突然被连根拔起。
原来那些银丝早在地下织成巨网,此刻裹着古刹地基冲天而起。三百六十张爆雷符同时炸开,我在气浪中看见她狡黠的侧脸:"这叫......借你的符炸我的房。"
五更天时我们躺在劫后的废墟上,她枕着我胳膊数星星:"幽冥宗少主长得俊吗?"我往她领口里塞了把雪降温:"不及你尾巴尖半分颜色。"她突然翻身到我腰间,鳞片刮得皮肉生疼:"那怎么听说......你去年在秦淮河画舫......"
我扣住她后颈把人按在胸口,听着远处渐近的马蹄声轻笑:"吃醋了?"她突然用尾巴卷起块碎石砸向来人方向:"姑奶奶是怕你......"话没说完就被破空而来的箭矢打断。
青州知府带着三千精兵围山,火把映红半边夜空。夏眠突然往我嘴里塞了颗冰蓝珠子:"含着。"转身甩出漫天银丝织成雾帐,"本族避水珠,能解百毒。"她褪去妖相化作寻常村姑模样,"接下来这场戏......我要演被恶霸强抢的民女。"
知府公子下马的瞬间,夏眠突然扑进我怀里啜泣:"官人,那登徒子昨夜闯进禅房说要收妖......"我配合地搂紧她颤抖的肩头:"娘子莫怕,为夫定会......"话音未落,那草包突然喷着鼻血栽进泥坑——夏眠的尾巴正缠在他脚踝上吸取精气。
回程马车上她趴在我膝头酣睡,发间铃兰沾着血与尘。我抚过她脊背上新添的灼伤,想起方才她用妖火焚烧请神香时眼底的决绝。车帘外飘来知府公子的惨叫,她忽然梦呓般呢喃:"下次闭关......带我去昆仑看雪......"
暮春的雨水泡胀了古刹残碑,我枕着夏眠的尾巴研读东海舆图。她蜷在青玉案上啃杏花糕,鳞片在烛火下泛着蜜糖光泽。"鲛人泣珠的传说听过吧?"她突然用尾尖卷走我手中毛笔,"我们夏眠妖的眼泪......"
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冰蓝血珠。我扣住她命门渡入真气,发现经脉里竟结着霜花。"什么时候的事?"我捏碎装着昆仑雪的玉瓶,寒气在掌心凝成漩涡。她抢过玉瓶残片舔舐:"上次发动梦魇领域时......"
子夜惊雷劈开海图,三百里外突现幽冥鬼船。夏眠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妖纹,那朵铃兰图腾正在渗出蓝血:"老祖在我魂印里种了追魂引。"她笑着把淬毒匕首塞进我掌心,"杀了我,就能斩断......"
我反手将匕首钉入梁柱,扯断脖颈上的冰裂纹玉佩。灵玉碎屑飘成星图时,她突然咬破舌尖吻上来。混着血味的吻滚烫又暴烈,我们撞翻烛台滚进满地舆图,东海波涛在宣纸上晕成墨色漩涡。
"二十年前东海屠城,"她在喘息间撕开我中衣,"有个戴青铜面具的修士......"指尖划过我胸口的雷击纹,"剑法路数和你七成像。"突然用尾巴缠住我腰腹收紧,"说!是不是你爹?"
我翻身把人压在《西海列国志》上,咬着她耳垂低笑:"家父是卖豆腐的。"指尖探入她脊背妖纹,"倒是姑娘这鲛绡纱的里衣......"突然有海潮声穿透雨幕,梁柱上的匕首开始嗡鸣。
夏眠突然拽着我撞破窗棂,我们在暴雨中坠向悬崖。下坠时她瞳孔变成竖立的纺锤形:"抱紧我!"鳞片从腰际蔓延至颈侧,月光劈开云层的瞬间,我看见她下半身化作流转星辉的鲛尾。
入水刹那幽冥鬼火铺满海面,十二艘骨船呈北斗阵围杀而来。夏眠的鲛尾扫过暗礁激起漩涡,突然有鲛人歌谣穿透惊涛声。她转身时眼尾妖纹燃烧如烛泪:"洛风,我要你看着——"
暗流中浮现水晶囚笼,里面蜷缩着与她容貌七分相似的鲛人。那鲛人颈间铁索刻满雷纹,正是我派失传的"惊蛰剑法"所留。"现在告诉我,"她獠牙刺破我肩头,"昆仑洛氏与东海血案有何关联?"
巨浪吞噬我们相拥的身影,我在她染血的鲛绡里摸到块硬物——半枚刻着洛氏族徽的玉佩,正与我娘临终塞给我的那半枚严丝合缝。
海水灌入耳膜的瞬间,夏眠的鲛尾缠住我腰身猛地下潜。幽冥鬼火在头顶结成罗网,她却撕开鲛绡衣襟,心口妖纹绽放出炽烈白光。
"吞了避水珠还敢闭气?"她咬破我下唇渡来氧气,血腥味里混着铃兰香。暗流中浮现的鲛人囚笼近在咫尺,锁链上雷纹突然与我佩剑共鸣,震得虎口发麻。
囚笼里的鲛人突然睁眼,眸色与夏眠如出一辙。她腐烂的尾鳍拍打铁栏,唱出支离破碎的歌谣。夏眠突然发狂般撞向囚笼,鳞片在玄铁上刮出火星:"阿姐!"
我挥剑斩出的惊蛰剑气被雷纹反弹,喉头涌上腥甜。夏眠转身甩尾给我一记耳光,海底炸开气泡:"你们洛家的惊雷锁要至亲血脉才能解开!"她拽着我的手按在囚笼上,"现在明白了吗?百年前用雷法囚禁鲛人王族的——"
掌心突然传来灼痛,囚笼浮现出洛氏宗纹。记忆如附骨之疽钻入脑海:戴青铜面具的修士站在血海中,剑锋所指之处,鲛人王族的明珠化作齑粉。
夏眠突然掰过我的脸深吻,冰蓝血液从她齿间渡来。那些记忆碎片突然有了温度:年幼的鲛人公主被剜去双目,替代眼眶的正是洛家传承的避水珠。
"现在你眼眶里淌着的,"她指甲抠进我肩胛,"是我姐姐的眼睛。"突然发力把我推向囚笼,铁索如活物缠上西肢,"洛宗主,这出戏可精彩?"
幽冥骨船在此刻破水而入,老祖的笑声震碎珊瑚礁。夏眠却在乱流中扯断颈链,十二颗鲛珠炸成星芒:"你以为我在第三层甲板刻阵是为好玩?"她染血的指尖点在我眉心,"惊雷锁真正的钥匙是洛氏心头血——"
剑锋贯胸而入时,我在她瞳孔里看见自己决绝的脸。雷纹锁链应声崩裂,囚笼里的鲛人化作荧光消散。夏眠接住我的身躯,眼泪凝成珍珠砸在伤口:"傻子...我早篡改了阵法反噬..."
老祖的骨船在鲛珠阵中分崩离析,我们相拥沉向海沟。她尾鳍卷住我逐渐冰冷的身体,哼起那首支离破碎的鲛人谣。海底火山突然喷发,赤红岩浆照亮她破碎的妖纹。
"洛风,"她剖开自己妖丹塞进我胸腔,"你欠我两百年阳寿..."话音湮灭在沸腾的浪涛里,我最后看见的景象,是她白发逶迤如月华铺满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