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的雨丝缠着符纸钻进门槛,我往算盘珠子上抹了把朱砂,柜台里阿娇的尾巴尖正勾着我的裤管。
"道士哥哥,奴家尾巴毛被算盘夹住了呢。"青瓷酒盏里映着她水红色的眼梢,这狐鬼总爱在月圆夜现出半截毛耳朵。
桃木剑哐当砸在柜台上,三枚铜钱跳进她领口:"自己拿,别糟践我的紫檀算盘。"
檐角铜铃忽然发疯似的响,雨幕里杵着个两米高的黑影。粗粝的青石身子挂着烂蓑衣,裂开的石缝里淌着暗红液体,每走一步都像老棺材板在呻吟。
"行乐道长。"石头摩擦般的嗓音响彻大堂,"给洒家超度。"
阿娇的尾巴"唰"地缠住我手腕:"活见鬼了,地藏菩萨像成精?"
我盯着石像腰间晃荡的功德箱,箱口还粘着半张百元钞票:"超度费三千,现金还是扫码?"
石像突然暴起,青苔密布的手掌拍碎三张梨花木桌。阿娇的狐火在它头顶炸成烟花,我甩出的定身符却粘在了自己脑门。
"三百年前,洒家守着柳树村。"石像眼眶里的萤火忽明忽暗,"村民拿鸡血浇我金身,往功德箱塞买命钱。现在他们都成了洒家肚里的伥鬼。"
阿娇突然把酒泼在石像脚面,琥珀色的酒液里浮出幻象:破庙里跪着偷功德钱的村汉,石像眼角渗出血泪,香灰在月光下凝成"贪"字。
"超度要加钱。"我摸着石像裂开的胸腔,里面蜷着个泥娃娃,"你吞了九十九个恶魂,得用蓬莱金箔裹身。"
阿娇的尾巴卷来一沓金纸,冲我眨眨眼:"库房还有去年糊元宝剩的锡箔。"她指尖窜出狐火,金纸在石像身上烫出青烟。
子时的更锣响到第七声,石像轰然跪地。泥娃娃从裂缝里滚出来,捧着颗琉璃心:"道长,洒家想要场正经的法事。"
阿娇忽然把算盘珠串成念珠,月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身子,在青砖上照出九条尾巴的影。我咬破手指在石像额头画敕令,铜钱剑挑着符纸跳起荒腔走板的傩舞。
晨光刺破云层时,石像碎成一地青玉。阿娇捡起块碎片系在腰间:"奴家要拿这个抵酒钱。"她的耳尖扫过我下巴,比中元节的雨还凉。
柜台后传来微信到账的叮咚声,功德箱里躺着张泛黄的黄表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来世请道长喝还魂酒。"
我总怀疑阿娇和怪地藏有些过节,她连尾巴尖的毛都炸成了蒲公英。怪地藏倒是不恼,慢吞吞从供台上挪下来,木屐踩得地板吱呀作响,“行乐道长,老衲讨杯酒喝。”
“本店谢绝化缘。”我把算盘拨得噼啪响,“除非你拿香火钱抵账。”
阿娇噗嗤笑出声,尾巴卷着抹布擦供台上湿漉漉的酒渍。怪地藏突然伸长脖子,石雕似的脑袋几乎贴上我的鼻尖,眼珠像两枚泡在香油里的黑枣,“道长颈上那串五帝钱,能买下整座酆都城呢。”
我下意识捂住铜钱。去年中元节在奈何桥打牌,白无常输红了眼押上的赔礼,此刻正硌着我的锁骨发烫。阿娇的尾巴突然缠住我的腰,冰凉指尖划过喉结,“当家的要当掉定情信物?”她呵气带着彼岸花的腥甜,“奴家会哭哦。”
门口风铃突然发疯似的响。三个醉汉撞进来,领头的胖子满身酒臭,金表在昏灯下泛着油光,“老板,听说你们这儿......”他打了个酒嗝,瞳孔倏地收缩——正对着怪地藏裂到耳根的石雕笑容。
“这、这雕塑真别致......”胖子同伴声音发颤。我看见怪地藏喉结滚动,准确说是石雕表面浮现的褶皱在蠕动,像有什么要挣破石皮钻出来。
阿娇突然娇笑着旋身,狐火窜上房梁化作漫天流萤,“客官看花了眼呢。”她尾巴扫过胖子后颈时,我清楚看见一缕黑气从他天灵盖飘出。怪地藏的嘴无声咧得更大了。
“三碗孟婆汤,加冰。”我敲着柜台唱喏,趁机把朱砂抹在杯沿。胖子咕咚灌下半杯,突然捂住肚子哀嚎:“厕所在哪?!”
当他们第三次提着裤子跑过回廊时,阿娇正倚着槐树梳头,铜镜里映出三条被剥了半截的人皮。我踹了脚还在啃食黑气的怪地藏,“佛门弟子注意吃相。”他齿缝渗出沥青般的黏液,“贪嗔痴最是肥美。”
后半夜雨停了,胖子钱包瘪得像被吸干的蝉蜕。怪地藏临走前抠下颗眼珠拍在柜台上,说是抵酒钱。阿娇把它穿成吊坠挂在槐树枝头,月光下像枚不会眨眼的月亮。
“当家的。”她突然把冰凉脸颊贴在我后背,“你说那石头菩萨,是不是也怕寂寞啊?”我数钱的手顿了顿,听见露水从她睫毛滚落的声音。檐角铜铃轻晃,恍惚有人双手合十,在晨雾中渐行渐远。
七月十六的月亮像泡胀的馒头,阿娇把怪地藏的眼珠吊坠浸在雄黄酒里。酒液表面浮出细密的气泡,我凑近看时,忽然瞧见自己左眼变成青灰色石珠。
"当心被夺舍哟。"阿娇用银簪搅动酒盏,狐尾在月光下拖出九道残影,"那石头菩萨的眼珠子,看尽三百年的贪欲呢。"
话音未落,后院古井突然传来木鱼声。我拎着桃木剑冲出去时,井沿上整整齐齐码着九十九枚铜钱,每枚都长满绿锈。阿娇的耳尖抖了抖:"是柳树村的买命钱。"
井水咕咚冒出血泡,浮起半张黄表纸。我正要用剑尖去挑,阿娇突然咬破指尖,血珠滴在纸面化作朱砂符咒。纸上的字迹像蜈蚣般蠕动:"子时三刻,还债。"
酒柜里的女儿红突然自行开封,酒香混着腐尸味涌出来。我数了数井沿的铜钱,不多不少正好是当年柳树村的人口数。阿娇的尾巴卷起铜钱往功德箱里塞,硬币却像活鱼似的蹦回井口。
"他们想买回阳寿。"我把铜钱剑插进井口,剑身立刻爬满青苔,"但生死簿早被孟婆拿去垫麻将桌了。"
子时的梆子响到第三声,井水突然结冰。冰面下浮出密密麻麻的人脸,最前头的村汉额头还粘着我去年烧的往生符。阿娇的狐火在井口绕成金圈,火光里浮现当年场景——村民把地藏像推进粪坑,往石像嘴里塞发霉的供果。
冰面"咔嚓"裂开,腐臭的黑水喷涌而出。我甩出五帝钱布阵,却发现铜钱早被阿娇换成游戏币。"奴家拿去抓娃娃了嘛。"她吐舌时,井里己爬出浑身长满铜绿的尸鬼。
桃木剑劈在尸鬼脖颈发出金石之声,我虎口震得发麻。阿娇突然旋身起舞,发间银簪化作三尺青锋,剑光过处尸鬼尽数化作纸人。纸屑纷飞中,我看见她后背现出焦黑的符咒——正是我师祖留下的镇妖印。
"看够了吗?"她回眸一笑,剑尖挑飞我衣襟的纽扣,"再看要收香火钱。"
井底传来地藏的低吼,青石手掌扒住井沿。我摸出三清铃摇晃,铃声却像卡带的录音机般嘶哑。阿娇突然咬住我耳垂,妖力混着血腥气灌入耳道:"道士哥哥,借点阳气。"
她舌尖划过的地方燃起幽蓝狐火,火苗蹿进古井炸开漫天星屑。地藏的石像在火光中碎成齑粉,纷飞的石粉里裹着张泛黄的婚书,新郎名讳赫然是我太爷爷的道号。
阿娇抢过婚书塞进肚兜,尾巴尖扫过我喉结:"你们道观祖传的负心汉。"她转身时,我瞥见婚书背面用血写着小字:来世当聘。
晨雾漫过院墙时,井沿铜钱都化作了金箔元宝。阿娇蹲在槐树下烧纸钱,火堆里传来打麻将的哗啦声。"给孟婆的茶水钱。"她歪头冲我笑,眼梢比狐火还艳。
我摸摸空了的五帝钱串,发现缺的那枚正系在她脚踝。铜钱贴着雪白肌肤,像颗不敢言说的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