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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来世

我正用鸡毛掸子擦拭酒柜上的朱砂葫芦,阿娇突然把冰凉的尾巴缠上我的腰。她今天梳着双刀髻,发间垂落的珊瑚珠蹭得我耳根发痒。

"相公~第七桌的山魍又摸奴家尾巴。"她往我道袍里塞了颗酒渍青梅,甜腻的桂花香混着狐骚味,"你去收他双倍酒钱嘛。"

我咬破青梅核,往山魍桌上拍了个雷击木算盘。那青面獠牙的妖怪正要发作,酒馆门帘突然被阴风吹得噼啪作响。

湿漉漉的脚步声从门外漫进来。穿素白襦裙的少女站在玄关滴水,发梢结着冰晶,绣鞋上沾满河泥。最醒目的是她鬓边别着支青雀银簪,雀眼用两粒血珀点成。

"要壶竹叶青。"她说话时呵出白雾,柜台上的八卦镜瞬间蒙霜。

阿娇突然收紧缠在我腰间的尾巴。我懂她的意思——这姑娘没有影子,裙摆下隐约露出半透明的脚踝。更诡异的是,每当她眨眼,酒馆里的烛火就会暗一瞬。

"承惠三钱银子。"我故意用桃木剑挑开她按在柜面的手。指尖相触的刹那,前日帮王掌柜驱邪的记忆突然模糊,就像有人用湿抹布擦去了朱砂符咒。

她歪头轻笑,雀簪在烛光里泛着水色:"我进来时,老板不是说要请客么?"

"放你娘的..."话到嘴边突然卡住。我确实闻到了谎言的味道,但记忆像被虫蛀的符纸,怎么也想不起她进门后的细节。转头看阿娇,发现她正在用尾巴尖挠客人的痒痒肉——这本该是撒娇时的习惯动作,此刻却像在确认什么。

角落里传来酒杯翻倒声。方才还醉醺醺的山魍突然站起,铜铃眼里透着清明:"俺什么时候要的第三坛酒?"

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我猛地掐诀,八卦镜里映出真相:白衣少女周身萦绕着灰雾,每当雾气扩散,酒客们眼里的神采就淡一分。这哪是什么孤魂,分明是专吃记忆的夜雀鬼。

"阿娇,收账!"我甩出三枚开元通宝钉住她退路,"这位姑娘怕是忘了,本店专收两种东西——"铜钱在柜台上叮当作响,"活人的银子,死人的故事。"

夜雀鬼的襦裙无风自动。她抬手抚过雀簪,一滴水珠坠入酒盏:"那我说个樵夫救雀的故事可好?"

酒液突然沸腾。无数记忆碎片从西面八方涌来:春日细雨里捧起受伤的雀鸟,夏日河畔浣衣时的情歌,秋夜私奔时踩碎的月光...最后定格在隆冬的悬崖,少女纵身跃入冰河时,发间银簪划出的冷光。

阿娇的尾巴突然裹住我的头。温热的狐骚味冲散幻象时,我看到夜雀鬼的瞳孔变成琉璃色:"现在轮到你了,道士。你还记得为什么要在阴阳交界开酒馆吗?"

桃木剑差点脱手。记忆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声响,有红衣女子的笑靥在雾中浮现,却怎么都看不清面容。这时后颈突然传来刺痛——阿娇叼着我脖子含糊道:"相公敢忘记初遇那夜的事,奴家就吞了你的三魂七魄哦。"

我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铜钱剑凌空画出血符:"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夜雀鬼发出凄厉雀鸣,身形在金光中渐缩成纸片大,"广修浩劫,证吾神通!"

符纸收束的刹那,我听到极轻的啜泣:"他说要等我..."

阿娇用尾巴卷着朱砂葫芦凑过来时,我发现她眼角沾着雀羽状的水渍。"奴家可不会吃醋哦。"她把葫芦系在自己尾巴尖上晃悠,"不过这位妹妹的情诗,倒是比相公写的有趣呢。"

我望着葫芦表面浮出的"玲珑骰子安红豆"字迹,将剩下的竹叶青洒在地上。阴阳路的风卷着纸灰打了个旋,像谁在暗处偷偷拭泪。

阿娇的尾巴尖被狐火烧成金红色时,我正在给黄皮子调第七杯忘忧酒。朱砂葫芦突然在她尾梢跳起胡旋舞,泼出的竹叶青在檀木桌上蚀出两行小楷。

"寒潭渡鹤影..."我蘸着酒液念出声,葫芦里立刻传来振翅声。阿娇用尖牙咬开葫芦塞,一缕青烟裹着冰碴子扑在我脸上。

记忆像倒灌的冥河水涌进来。这次看清了夜雀鬼跃崖时的场景——她腕上系着褪色的红绳,崖边歪脖松挂着半幅被雪浸透的《雀栖寒梅图》。最刺眼的是冰河里浮着件男子外衫,绣着工部侍郎的云雁纹。

"原来是个官家小姐。"我着葫芦上凝出的霜花,"难怪会选在冬至投河,阴气最重时变鬼差也容易些。"

阿娇忽然把整条尾巴泡进酒坛:"相公当年捡到奴家时,可没这般怜香惜玉。"她打个酒嗝,狐火从唇边漏出来,"你说'这狐狸腌入味了,正好泡药酒'。"

酒柜后的暗道就在这时发出闷响。十七个青瓷骨灰坛齐齐震颤,镇在坛口的五铢钱叮叮当当跳个不停。我拎着葫芦钻进地窖时,看见东北角的陶瓮裂了道缝,露出半卷泡在尸油里的婚书。

"丁卯年腊月十八..."我抖开粘着人皮的婚书,新娘名讳被蠹虫蛀成了筛子,倒是男方落款清晰可见:工部右侍郎裴琰。

葫芦突然烫得握不住。夜雀鬼的啜泣混着冰裂声传来:"他说金榜题名时就娶我..."

阿娇的尾巴从梁上垂下来,卷走我手里的尸油灯:"让奴家瞧瞧,这裴大人是不是画眉郎君托生的?"她对着光亮处展开婚书,狐火突然爆出青紫色,"呀!新郎官的生辰八字怎么和相公..."

桃木剑比她的惊呼先钉在婚书上。剑穗缀着的五帝钱簌簌作响,铜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赤金。我望着地窖墙上那幅陈旧的《道士镇煞图》,突然记起七年前在灞桥捡到的状元袍。

夜雀鬼的哭声变得时远时近:"我抹去他的记忆,是不想让他看见我替水鬼的样子..."

阿娇突然把狐尾缠上我的手腕。温热妖力顺着手臂往上爬时,我瞥见地砖缝里渗出黑血——那是三年前某个雪夜,我亲手泼洒的狗血朱砂。当时镇在陶瓮里的,似乎是个戴碎玉冠的...

葫芦盖被震飞的瞬间,整个酒馆的灯笼都变成了惨绿色。夜雀鬼的虚影悬在半空,银簪上的血珀簌簌掉落。我这才发现她的襦裙根本不是白色,而是被水草染成青灰的嫁衣。

"裴郎当年在冰窟窿里捞了三天。"她的声音裹着河底淤泥的腥气,"我变成鬼差后,骗他说我嫁去江南了..."

阿娇突然往我嘴里塞了颗狐媚丹。灼热药力冲散怨气的刹那,我掐出五雷诀劈向婚书。电光火石间看清了新娘的名字——那被虫蛀的部分分明是"崔翎"二字,与我三年前超度的落水女尸同名。

地窖开始渗水。夜雀鬼的幻影在雷光中碎成万千纸雀,每只雀儿爪上都系着红绳。阿娇叼着半截红绳凑过来时,尾巴尖的朱砂葫芦正在融化,露出里面用凤仙花汁写的合婚庚帖。

"相公你看,"她笑得花枝乱颤,"这生死簿上的姻缘线,可比月老的结实多了。"

我把泡软的婚书盖在脸上,闻到了当年灞桥柳絮的味道。葫芦里剩下的半壶竹叶青开始发烫,恍惚看见有个戴状元冠的影子在酒液里晃荡。

酒馆外传来打更声时,阿娇正用尾巴给葫芦编金丝络子。第十七下更鼓响过,暗道里的陶瓮突然安静下来,只是地砖缝里新冒出的水草,隐约摆成了"来世"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