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叼着烟头擦玻璃杯时,门铃突然发了疯。雨夜里撞进来个浑身湿透的高大青年,黑发间支棱着两只焦黄犬耳,尾巴拖在地上洇开一滩水渍。
阿娇从酒柜探出狐狸脑袋:"好俊的小郎君。"她发间珠钗叮咚作响,九条尾巴在旗袍开衩处若隐若现。
"本店最低消费888。"我把价目表拍在吧台。铜钱剑在掌心发烫——这是遇到大妖的征兆。青年湿漉漉的爪子按在实木台面,烙出五个冒烟的指印:"行乐道长,我来报恩。"
记忆突然被雨淋湿。十年前苍岩山那场大火,我从焦尸堆里扒拉出的狼犬崽子,用道袍裹着它往山下跑时,血顺着裤管滴成符咒。
"你记错了。"我往威士忌里兑凉茶,"我救的是只京巴。"
青年突然揪住我衣领,犬牙抵着喉结微微发颤。阿娇的狐火擦着我耳尖掠过,在他手背燎出梅花状焦痕:"撒嘴。"
雨点砸在霓虹招牌上的声响忽然变得粘稠。犬耳青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是半块发霉的绿豆糕:"你说'要是能变,记得带酒钱来'。"
玻璃杯映出我抽搐的嘴角。当年救完小崽子饿得眼冒金星,确实说过浑话。阿娇的尾巴卷走绿豆糕,笑倒在波斯地毯上打滚,珠钗散落一地。
"签字。"青年蘸着雨水在虚空中画出契文,金芒流转的符咒悬在我鼻尖前,"做你的式神,或者..."他喉间发出威胁的咕噜声,"咬断你偷看狐妖洗澡的桃木剑。"
酒柜突然传来碎裂声。阿娇抱着打翻的杨梅酒瓮,尾巴尖滴落的紫红液体像未干的血:"什么时候的事?"
铜钱剑开始发烫。我盯着契文角落的小字"每日需投喂肉骨头三根",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响动。窗外炸雷劈亮青年破损的耳尖,那里有块陈年烧伤,形状像朵枯萎的桃花。
阿娇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在青年脸上刮出银色妖气:"他的契主只能是我。"狐火与犬牙相撞迸出青紫色火星,我的道袍下摆开始冒烟。
门铃又响。穿皮草的大汉挟着雨腥气挤进来,虎纹在脸上明灭:"可算找到你了。"他盯着犬神狞笑,利爪撕开空气发出裂帛声,"偷虎爷内丹的小贼。"
青年犬耳猛地后撇,尾巴炸成鸡毛掸子。我默默数着桃木柜里存的五雷符,听见阿娇哼着昆曲调子往指甲上涂鹤顶红。雨声中混入远方更夫摇铃,丑时三刻,百鬼开始巡游。
吧台突然震动。犬神把什么东西拍在我掌心,冰凉带刺,细看是块青灰色鳞片。"押给你,"他转身时尾巴扫落我三颗衬衫纽扣,"换坛竹叶青。"
我握紧鳞片感受妖力流转,听见自己说:"典当行利息三分。"阿娇的尾巴缠上我手腕,金铃铛硌得生疼。她贴着犬神耳尖呵气:"小郎君要不要尝尝狐涎香?"青年突然打了个喷嚏,虎妖的皮草上落了簇蒲公英似的白毛。
雨更急了。铜钱剑烫得握不住,我知道这是凶兆。但威士忌在胃里烧出暖意,阿娇的珠钗正插在虎妖刚坐过的位置,淬着幽蓝的光。
虎妖的利爪离我喉结半寸时,阿娇的尾巴缠住了房梁吊灯。水晶灯坠在虎妖头顶碎成星雨,我藏在吧台下的五雷符同时炸响。紫电混着玻璃碴在皮草上跳舞,空气里漫开烧焦的蒲公英味。
"我的百年沉香木吧台!"我攥着掉漆的计算器,犬神突然叼住我后颈甩向酒柜。虎爪擦过耳畔,削落三根白发——那是上个月被城隍爷追债吓白的。
阿娇踩着虎背跳狐步舞,绣鞋尖渗出朱砂:"虎哥哥的妖丹,莫不是被山雀啄了去?"她尾尖挑开对方衣襟,青紫纹身上果然缺了心口一块。
犬神喉咙里滚着闷雷,犬耳却蔫蔫耷拉着。我忽然记起他右耳烧伤怎么来的——那年抱着他冲出火场,房梁带着火星砸下来,小崽子用耳朵替我挡了灾。
虎妖突然掏出血玉烟杆猛吸,妖雾幻化成三只吊睛白额虎。阿娇尖叫着扑进我怀里,九条尾巴却精准缠住三虎咽喉:"人家好怕哦。"她指甲掐得我腰间生疼。
犬神尾巴突然蓬成银杏树冠,金灿灿的毛间抖落无数光点。光点沾到幻虎身上便灼出窟窿,像宣纸被火星子啃食。我趁机把雄黄酒泼进虎妖张开的嘴,他顿时捂着喉咙打滚,虎纹褪成橘色条纹。
"这是...猫妖?"阿娇用鞋尖戳着现出原形的橘猫。
犬神突然软绵绵栽进我臂弯,耳尖发烫:"灵力用过头了..."他发间冒出一对毛绒绒的狼耳,尾巴却还是京巴犬的卷毛尾。我道袍内袋的往生镜突然发烫,镜面浮现苍岩山焦土景象。
橘猫吐着烟圈冷笑:"臭道士,你当真不知当年大火是谁放的?"它肉垫拍在地板,血雾中浮出个戴青鬼面具的身影,正往我今日穿的云纹靴上泼油。
阿娇的尾巴骤然绷首,金铃铛裂开缝,掉出半枚刻着"娇"字的同心锁。犬神迷迷糊糊蹭我掌心,犬牙轻轻啃咬当年抱他留下的疤。
雨停了,月光带着槐花香漫进来。我摸到犬神尾尖被烧秃的那块,突然想起他刚化形时追着尾巴打转,撞翻了我炼了三年的续命丹。
橘猫化作青烟遁走前,弹来张烫金请柬。阿娇用染凤仙花的指甲挑开,忽然笑出狐媚子特有的颤音:"妖市悬赏榜第一位——行乐道长的桃木剑,赏金够买下半座酆都城。"
犬神突然睁眼,瞳孔竖成金线:"谁敢碰他?"他尾巴扫落请柬,却在触及阿娇手背时变成轻抚。狐狸尾巴与犬尾缠成麻花,我趁机摸走他们藏着的私房钱——狐毛里裹着夜明珠,狗毛里掉出磨牙的青铜符。
铜钱剑不再发烫,反而沁出悲鸣。我望着橱窗里二十八个空酒瓶,突然看清每个瓶底都映着当年火场的残影。最角落的梅子酒瓶里,戴青鬼面具的人正往我今日喝的茶壶滴毒药。
我捏碎第八颗花生米时,往生镜突然从柜台里蹦出来,镜面裂出蜈蚣状纹路。犬神正蜷在卡座舔爪心的烧伤,阿娇用尾巴卷着梳子给他理毛,金铃铛在凌晨三点发出不合时宜的脆响。
"镜子说它饿了。"我把雄黄酒浇在镜面上,裂纹立刻扭成贪吃蛇的形态。镜中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月夜,穿道袍的少年抱着青铜匣狂奔,身后追着群纸人,每个都贴着我的生辰八字。
犬神的鼻子突然抽动:"火油味。"
话音刚落,吊灯上的符纸自燃成灰。青鬼面具从壁画的留白处渗出来,滴落的墨汁在波斯毯上洇成锁链。阿娇的尾巴瞬间炸成蒲公英,九簇狐火却只点亮了八盏——最后一盏照出我道袍内侧的血手印,尺寸正好是十二岁孩童的。
"当年在火场..."犬神突然化作原形叼住我手腕,犬牙刺破皮肤却不见血,"你怀里除了我,还藏着什么?"
往生镜发出呜咽。镜中少年摔倒在苍岩山断崖边,青铜匣里滚出半截龙骨,雷光劈在焦骨上溅起星火。我终于想起那晚山风如刀割,有人把哭嚎的婴孩塞进我染血的道袍。
阿娇的指甲掐进我肩胛骨:"怪不得你左胸没有心跳。"她尾尖卷起我从不离身的酒葫芦,葫芦底刻着镇魂咒,此刻正渗出槐树汁般的粘液。
青鬼面具突然开口,声音像指甲刮陶瓮:"行乐道长,该还债了。"墨汁锁链缠住我脚踝的瞬间,犬神咬碎了自己的犬齿,金芒裹着血沫喷在镜面上。
镜中画面突变。十二岁的我跪在焦土里,正用桃木剑剖开左胸腔,将哭啼的婴孩心脏塞进自己空荡的胸膛。青铜匣里的龙骨缠上脊椎,在月光下长成新的骨架。
"原来我才是偷东西的贼。"我摸着冰凉的左胸苦笑,酒葫芦突然炸开,窜出条青鳞小蛟。阿娇的尾巴被蛟爪挠出血痕,却仍死死缠着它七寸:"这是...当年苍岩山镇守的雷蛟?"
犬神的断齿扎进墨链,忽然抬头望我,犬耳折成飞机耳:"你喂我喝的第一口酒里...掺了你的心头血?"
往生镜发出最后一声悲鸣,彻底碎成星屑。青鬼面具开始融化,露出我师父腐烂半边的脸。他指尖粘着纸人灰,喉咙插着半截桃木剑——正是我此刻别在后腰的那把。
阿娇突然哼起哄婴孩的调子,狐火凝成襁褓形状。我胸口的蛟龙纹身开始游动,雷光在血管里劈啪作响。犬神把烧焦的尾巴塞进我掌心,温度像极了那年火场坠落的房梁。
玻璃橱窗外的更鼓声变了调,寅时的梆子敲出招魂令。我摸到道袍暗袋里的二十八颗乳牙——每颗都刻着生辰,最近那颗还沾着犬神的妖气。
"要下雨了。"我往空酒瓶里塞符纸,雷蛟在葫芦碎片间吐信子。阿娇把青鬼面具的残片泡进雄黄酒,酒液泛起我师父临终时的瞳孔颜色。
犬神突然把前爪搭上我左胸,湿漉漉的鼻尖抵着锁骨:"现在这里跳动的...是我的心跳?"
第一滴雨砸在霓虹灯管上时,我终于看清酒柜玻璃映出的脸——左眼是蛟龙竖瞳,右眼沉着师父的怨气,而瞳孔深处摇晃着十二岁少年抱着青铜匣逃命的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