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道袍第三颗盘扣总系不好,阿娇说这是被狐鬼吸过阳气的证明。
雨珠在琉璃瓦上跳踢踏舞时,我正在擦拭镇店之宝——那个赝品青花瓷瓶。门帘突然被风掀起,带进湿漉漉的槐花香。十五岁模样的少年站在门槛外,鹿角上缠着枯萎的藤蔓,蓑衣滴下的水在青砖地面洇出梅花印。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我捻着铜钱串,用桃木剑挑起他的蓑衣,"先说好,本店不收山货。"
少年睫毛挂着水珠:"他们说这里收留怪物。"
后厨飘来糖醋排骨的香气,阿娇扭着水蛇腰掀帘而出。她发髻上的红珊瑚簪子突然迸出裂纹,我后颈的汗毛集体起立——每当有脏东西出现,这狐狸精的护身法器就会预警。
"哎呀呀,"阿娇用团扇遮住半张脸,"这不是《白泽精怪图》里记载的夫诸吗?听说您出现的地方..."她突然用尾巴卷走我藏在袖中的五雷符,"会发大水呢。"
像是印证她的话,柜台上的账簿突然生出霉斑。我心疼地扑过去抢救账本,却发现整条街的雨水都在往店里倒灌。少年低头时,眼泪落在地上变成珍珠,滚到阿娇绣着并蒂莲的绣鞋边。
"他们在我的角上刻避水咒。"少年解开衣襟,苍白的皮肤布满鳞片状伤疤,"渔村把我锁在祠堂百年,每逢暴雨就用竹筒接我的眼泪。"
阿娇的尾巴突然炸成蒲公英,这是她动真怒的前兆。我数着满地珍珠,突然觉得铜钱串有点烫手。当少年从鹿角掰下半截递来时,我咬破指尖在黄符上画了个歪扭的替身咒。
"三百两,包售后。"我把符纸拍在珍珠堆上,"先说好,售后不包括龙王找你叙旧。"
符纸燃起的青烟中,少年皮肤剥落般褪去鳞片。阿娇突然凑近我耳畔:"嘴上贪财,结果用了最费元神的血咒呢。"她呵出的气带着桂花酿的甜香,我手抖得差点烧着自己胡子。
黎明时分雨停了,少年站在门口仰头深呼吸。他的鹿角在晨光中化作透明,整条街的梧桐突然开花。阿娇往我酒樽里丢了颗珍珠:"要不要把他的角做成发簪?"
我晃着空酒壶笑出声,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要命,这种天气最适合狐鬼撒娇讨要首饰了。
夫诸留下的鹿角在柜台里发霉的第三天,阿娇开始往糯米酒里加珍珠粉。
"驻颜术要配合月光。"她在后院的石磨上,尾巴尖蘸着酒水在青砖写咒文,"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当家的。上个月是谁偷喝我的百花酿?"
我数着当票的手突然僵住。檐角铜铃发出类似猫崽呜咽的声响,阿娇的珊瑚簪突然渗出淡粉色汁液。要命,这种带着咸腥的甜香,分明是深海鲛人临死前泣珠的味道。
门板被撞开时我正在画避水符。浑身缠满水草的少年摔进大堂,鳞片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灰绿色。阿娇的尾巴瞬间卷起扫帚:"本月第三只落汤鸡,先说好地板打蜡了..."
少年抬头刹那,我袖中的铜钱突然发烫。他耳后有道新鲜伤口,正汩汩流出掺着金粉的血。
"珍珠..."少年咳出半透明泡泡,"那颗带着霉斑的珍珠..."
阿娇突然用尾巴缠住我的腰往后拽。少年呕出的血泡在触地瞬间化作活物,无数珍珠大小的透明水母在地面弹跳。柜台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夫诸的鹿角正在疯狂生长,细密的根须穿透青花瓷瓶扎进地砖。
"小鲛人,"我用桃木剑挑起他湿漉漉的下巴,"你身上有避水珠的味道。"剑尖碰到他锁骨处的烙印时,少年突然发出高频尖啸。阿娇的珊瑚簪应声碎裂,藏在红珊瑚里的珍珠滚落出来,表面果然生着蛛网状霉斑。
暴雨在窗外炸响的瞬间,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两件事:第一,少年耳后的伤口形状与阿娇的珊瑚簪完全吻合;第二,夫诸的鹿角此刻正倒映在每颗雨滴里。
阿娇突然咬破指尖按在少年眉心:"说!谁给你的胆子碰姑奶奶的首饰盒?"她发间狐耳若隐若现时,少年突然露出痴笑:"姐姐真美..."
我默默往酒壶里加了把雄黄。水缸里养的鲫鱼突然长出人脸,正用夫诸的声音哼着江南小调。要命,这种天气最适合看狐鬼调戏纯情鲛人了。
阿娇尾巴卷着鲛人少年晃荡时,整条西水街的井水开始倒流。
我蹲在柜台后数霉斑,那些灰绿色斑点正沿着梁柱爬上房梁,拼成《山海经》里记载的旋龟纹。铜钱串突然从中间断裂,开元通宝滚进地砖缝隙的刹那,后厨传来陶瓮炸裂的闷响。
"赔钱货!"我拎着桃木剑冲进厨房,只见腌咸菜的陶缸里涌出成群透明水母。阿娇去年泡的荔枝酒全变成了猩红色,酒液表面浮着半片鲛人锁骨鳞。
浑身湿透的少年被阿娇用尾巴捆在房梁上,还在痴痴盯着她发间残破的珊瑚簪:"姐姐的簪子...在发光..."
我捏碎雄黄酒坛往地上一泼。酒液触及水母的瞬间,那些半透明生物突然发出婴啼。阿娇的尾巴毛炸成蒲公英,这是她百年难得一见的炸毛状态——上次见她这样,还是我误把她珍藏的狐毛毯当抹布的时候。
"当家的,"她突然把尖指甲抵在我喉结,"你五年前从南海带回来的那批'珊瑚'..."狐火在她指尖跃动,映出少年锁骨处与珊瑚簪如出一辙的锯齿状伤口。
记忆如潮水漫过脚踝。那年我替龙虎山押送镇海符,在归墟边缘的沉船里发现一株血珊瑚。现在想来,珊瑚枝桠间闪烁的银光,确实像极了鲛人凝固的泪痕。
少年突然剧烈抽搐,耳后伤口涌出掺着珍珠粉的血液。那些血珠落地成蛛,顺着阿娇的尾巴往上爬。我咬破舌尖喷出血雾,墙上的钟馗捉鬼图突然活了,画像里的判官笔疾射而出,将蛛群钉死在门板上。
"三百两,"我抹着嘴角血迹冲阿娇伸手,"这是精神损失费。"
狐火突然暴涨,阿娇的眼瞳变成竖线:"当年你说血珊瑚是聘礼。"她尾巴卷起少年砸进酒柜,陈年女儿红淋了我们满身,"结果是用鲛人尸骨养的邪物?"
要命,这种时候千万不能笑。但我确实没忍住——阿娇发梢挂着酒糟,炸毛尾巴还在气鼓鼓地发抖,活像只被抢了松果的松鼠。
暴雨在亥时突然转向。夫诸的鹿角穿透屋顶首指夜空,每一根枝桠都缀满珍珠。整条街的雨水开始逆流,在空中织成巨大的茧。阿娇突然扯断珊瑚簪,藏在红珊瑚里的珍珠滚入酒坛,酒液瞬间沸腾如熔岩。
少年在酒气中褪去人形,鱼尾拍碎最后一只酒瓮。我这才看清他尾鳍缺了道月牙痕——五年前被我斩杀的南海鲛人王,尾鳍也有同样的残缺。
"要加钱。"我把替身符拍在酒柜上,"这次要收双倍。"
阿娇的尖指甲还抵着我喉咙,嘴角却扬起小酒窝:"当家的,"她尾巴卷走我怀里所有符咒,"你心跳声吵到奴家的耳朵了。"
暴雨倒灌进天井时,我听见夫诸的鹿角在吟唱潮汐。要命,这种天气最适合看狐鬼逼供负心汉了。
阿娇尾巴扫过酒柜时,我藏在第三层暗格里的婚书突然自燃了。
泛黄的信纸在狐火中蜷曲成灰,露出夹层里半片鲛绡。这是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遗物,此刻正发出深海蓝光。少年鲛人的尾鳍突然暴涨,鳞片间隙涌出带着珍珠粉的毒雾。
"负心汉去死!"阿娇的尖指甲划破我脖颈时,暴雨突然静止在空中。被水母寄生的酒客们定格成滑稽的雕塑,柜台里发霉的鹿角发出嫩芽破土般的脆响。
少年鲛人突然捂住胸口,一枚青铜鱼符从他心口浮出——正是五年前我从鲛人王尸体上扯下的兵符。阿娇的尾巴突然僵住,她发间残余的珊瑚簪碎末簌簌落地,在酒液里游成血色小字:
「南海有坟,葬我真心」
我咳着血沫笑出声:"当年你说喜欢珊瑚..."桃木剑挑开少年鲛人的衣襟,露出他心口与阿娇尾巴同款的月牙疤,"可没说不能是活珊瑚。"
记忆如倒灌的海水。五年前阿娇还是青丘叛逃的小狐妖,我们在归墟的星夜下分食烤鱼。她尾巴尖蘸着海水在我掌心画圈:"听说南海有种会发光的珊瑚..."而我这个蠢货,真的剖开了鲛人王的胸腔,取了他护心骨炼成血珊瑚簪。
暴雨重新坠落时,少年鲛人化作白骨沉入地砖。阿娇的尾巴缠住我手腕,狐火沿着血脉烧进五脏六腑。要命,原来被业火焚身的感觉,就像吞了十斤她酿的断肠酒。
"当家的,"阿娇舔去我耳垂血珠,"现在赔我个真心还来得及。"
屋顶突然被鹿角捅穿,夫诸透明的身躯卡在房梁间傻笑。整条街的雨水茧同时破裂,无数珍珠滚进酒坛,泡在酒里的水母开始哼唱《霓裳羽衣曲》。我趁机把替身符塞进阿娇衣领,却被她尾巴卷着摔进酒缸。
要命,这种时候师父的镇魂铃居然在酒缸底发光。铜铃里飘出的虚影举着酒葫芦打嗝:"蠢徒弟,当年让你用合卺酒骗她签婚书..."师父的残魂突然被阿娇的狐火点燃,"怎么现在还没圆房!"
阿娇突然扯开我道袍,露出心口与鲛人王如出一辙的月牙疤。她指尖狐火忽明忽暗:"原来当年剖心的..."我急忙用桃木剑挑飞最后坛雄黄酒,却在酒雾中看到她眼角凝着珍珠般的泪。
暴雨在寅时戛然而止。夫诸的鹿角开出月光花,每一片花瓣都映着阿娇炸毛的模样。我捡起婚书灰烬里完好的合卺杯,突然发现杯底刻着歪扭小字:
「行乐阿娇,天长地久」
要命,这种天气最适合被狐鬼按着补交杯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