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擦拭着镇店之宝"醉八仙"酒坛,阿娇突然从吧台底下钻出来,狐狸尾巴扫翻了一排青瓷杯。
"行乐行乐!"她揪着我道袍袖子晃,"有野猫偷喝我的桃花酿!"
我低头看案板上湿漉漉的梅花爪印,顺着蜿蜒的水痕望向酒柜。月光从雕花木窗斜斜切进来,照见一团蜷在女儿红坛子旁的焦黑影子。那东西听见响动猛然抬头,金绿异瞳在黑暗里灼灼发亮。
"是山猫鬼。"我摸出三清铃,"未登记的精怪,收一只官府赏五十两。"
阿娇的尾巴突然缠住我手腕:"等等,它在发抖。"
焦炭般的毛团确实在打颤,爪钩深深抠进地板缝隙。我嗅到腐肉混着酒糟的怪味,它腹部有道狰狞裂口,隐约露出半截森白肋骨。当啷一声,系在脖颈的银铃铛掉在青砖上,内侧刻着模糊的"戊寅年七月初七"。
"生辰锁?"我捏起铃铛时,山猫鬼突然发出幼童般的呜咽:"阿娘...找阿娘..."
阿娇的红指甲戳了戳它耳朵:"小妖怪,你娘是谁呀?"
"阿娘...身上有酒香..."山猫鬼的爪子在地板抓出火星,"大火...阿娘把我塞进酒缸...铃铛烫..."
我猛然想起三年前城西酒坊失火的旧案。当时救出个昏迷的女掌柜,怀里死死搂着半融的银酒壶。官府通报说她独子早夭于十年前,可铃铛上的生辰分明是...
"你阿娘用燃命术把你炼成山猫鬼。"我弹了弹铃铛,"以骨为薪,心血作引,强续十年妖命。"桃木剑挑开它腹部的腐肉,露出密密麻麻的朱砂咒文,"今夜子时,就是大限。"
阿娇突然把山猫鬼搂进怀里,它焦糊的毛蹭花了她的胭脂:"道士最讨厌了!小乖乖不怕,姐姐请你喝..."她突然顿住,尾巴尖扫过酒柜最顶层的琉璃瓶,"喝这个!"
那是用彼岸花蕊酿的"母子醉",去年孟婆来打牌输给我们的。山猫鬼伸出裂纹遍布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杯沿。月光在这一刻格外明亮,我看见它浑浊的瞳孔渐渐泛起琥珀色。
"举杯共饮..."它突然用前爪捧住酒杯,像人类孩童作揖,"阿娘说...生辰要举杯共饮..."
阿娇的尾巴在桌子底下猛扯我衣摆。我叹口气,摸出张往生符拍在它额头:"喝吧,这杯算我请的。"
子时的梆子声响起时,山猫鬼己经化作细碎金芒。阿娇对着空酒杯哼小调,突然伸手接住一粒飘落的火星:"哎呀,是槐花。"
我拎起铃铛准备丢进收妖囊,发现内侧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凑近看竟是阿娇的笔迹:"来世酿梅子酒给你喝"——这狐狸,又偷用我的朱砂笔。
山猫鬼消散的第七天,三清铃在寅时突然自鸣。我正在核对这个月香火账本,铜铃在月光下震出细碎冰纹,朱砂写的"来世酿梅子酒"字样像蚯蚓般蠕动。
"死道士!"阿娇裹着海棠红睡袍冲进来,尾巴卷着个滴水的粗陶罐,"后巷槐树在流血!"
陶罐里盛着浓稠的琥珀色液体。我蘸了点尝,甜腥味在舌尖炸开——是混着槐花蜜的妖血。罗盘指针在子午线剧烈摇摆,阿娇突然盯着我背后倒抽冷气:"铃铛...铃铛在吃月光!"
三清铃表面浮起青灰色血管状纹路,那些我擦拭了十年的符咒正在重新排列组合。当第七道云篆变成扭曲的蛇形时,整条巷子的野猫同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嚎叫。
"把上个月收的伥鬼牙磨粉。"我扯开道袍前襟,露出心口处暗红的封印咒,"孟婆的赌债要提前收了。"
阿娇的指甲突然掐进我胳膊:"你十年前捡我回家时...这里还没有这道符。"
我们被此起彼伏的猫叫包围。月光变成粘稠的银胶,从窗棂缝隙缓慢渗入。柜台上的琉璃酒瓶接二连三自动开封,各色酒香混合成令人眩晕的漩涡。
"行乐道长好算计。"童声从屋梁坠落,穿红肚兜的孟婆倒挂在招魂幡上,手里攥着串糖葫芦,"用我的母子醉喂了山猫鬼,那孩子本该给我当三年引魂灯的。"
阿娇的尾巴炸成鸡毛掸子:"老太婆装什么嫩!"
孟婆吐出山楂籽打灭长明灯,黑暗里亮起无数萤绿猫眼:"我要那道燃命咒的拓本。"她突然骑到我肩上,糖葫芦戳着我的心口封印,"或者...把你身体里偷藏的那半条龙魂抽出来下酒。"
阿娇的狐火在此时暴涨,映出墙上密密麻麻的爪痕——那些山猫鬼临别时抓出的沟壑,此刻正拼凑成完整的符咒图形。我摸到柜台下的桃木剑突然笑了:"再加三坛瑶池仙酿,赌你熬不过新式孟婆汤。"
孟婆尖利的笑声震碎两排酒碗,她甩出骰子的瞬间,我看见阿娇用尾巴蘸着妖血,在满地猫眼里悄悄画传送阵。三清铃的异变仍在持续,而心口封印开始发烫——当年师父临终前烙下的护命符,此刻正与某个遥远时空的龙吟产生共鸣。
孟婆的骰子在半空炸成血雾,六颗山楂籽嵌进柏木桌面。我盯着浮现的「幺二三西五六」,反手把桃木剑拍在赌注堆上:"天地不全之数,你输定了。"
"且慢。"孟婆舔着糖霜指尖突然戳向阿娇,"我要加注——小狐狸尾巴尖那撮白毛。"
阿娇的狐火瞬间暴涨,火苗里跳出九条虚影:"老不修!当年偷我尾巴毛做拂尘的事还没..."她突然收声,因为我踩住了她晃动的尾巴尖。柜台下,她正用尾尖蘸着槐树血,在青砖缝里画山海纹。
孟婆的糖葫芦棍突然刺向我心口封印。剧痛炸开的瞬间,三清铃发出龙吟般的颤响,酒吧所有酒坛自动封泥,唯有那坛"醉八仙"汩汩涌出琥珀色酒液。
"龙涎酿!"孟婆眼珠暴突,"张天师嫡传的锁龙诀竟在个酒鬼道士身上..."她突然化作十岁女童模样,踩着我的肩膀去够酒坛,"赌局作废!分我半坛就告诉你燃命咒的真相!"
阿娇突然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窝呵气:"行乐~人家想要糖葫芦嘛~"她垂落的发丝间,我看见柜台下的传送阵己然成型——用我的血混着槐树精魄绘制的古蜀祭纹。
"成交。"我拍开酒封时,孟婆的瞳孔突然变成竖线。酒香腾起的刹那,墙上的爪痕符咒亮如熔金,山猫鬼母亲的残影从月光里渗出,怀里抱着个青铜酒爵。
"戊寅年..."孟婆的童声突然苍老,"酒娘子偷了贫道的《酆都酿魂谱》!"她甩出的糖葫芦签洞穿残影,钉在墙上的豁口竟是十年前师父遇害时,凶器在桃木剑柄留下的齿痕。
阿娇的尾巴突然卷走糖葫芦:"先付定金。"她舔着山楂上的糖霜,狐火照亮孟婆衣袖里的青铜碎片——与山猫鬼母亲虚影捧着的酒爵缺口完全吻合。
三清铃在此刻裂开蛛网纹,我体内的龙魂突然翻腾。醉八仙酒液在桌面聚成小蛇,蜿蜒爬向孟婆的脚踝。当第一滴酒沾到她红肚兜时,整条巷子的槐树突然开出白花,每片花瓣都映着燃烧的酒坊。
"寅时三刻。"我按住剧跳的封印符,"该醒酒了。"
阿娇突然把山猫鬼的银铃铛套在糖葫芦上,清脆响声里,孟婆的尖叫与槐花同时爆开。我们在漫天飞雪般的花雨里坠落,身下是阿娇用尾巴绘制的、通往十年前的传送阵。
最后一瞥看见柜台后的镜子,映出的竟是我满身龙鳞的模样——而本该在阵中的孟婆,正对着镜子露出得逞的诡笑。
坠落的过程像泡在冰镇梅子酒里,阿娇的尾巴裹着我,狐毛沾满槐花蜜的甜腥。十年前的风里有股熟悉的酒曲味,我睁开眼时,正看见师父用桃木剑挑着山猫鬼母亲的银铃铛。
"龙崽子看好了。"师父的剑尖戳了戳我锁骨下的封印,"燃命咒要这么解..."他突然剧烈咳嗽,道袍前襟渗出血渍——和如今我身上一模一样的伤口。
阿娇突然从我背后探出头:"老道士年轻时候还挺俊嘛。"她指尖绕着我垂落的发梢,我才惊觉自己变回了十五岁的模样,喉结处龙鳞纹时隐时现。
"师父小心!"我扑过去时己经晚了。十年前的我从房梁跃下,掌心龙纹灼穿山猫鬼母亲的衣袖,露出半卷《酆都酿魂谱》。师父转身护住那妇人的瞬间,青铜酒爵的碎片扎进他后心——和孟婆袖中藏着的残片严丝合缝。
"原来是我害的..."我摸着心口剧跳的封印,突然被阿娇捂住嘴。她尾巴尖扫过屋檐垂落的酒旗,我们竟坐在当年行乐酒吧的屋顶,脚下传来年轻版自己的鼾声。
阿娇的耳坠蹭着我脖颈:"猜猜十年前的我躲在哪儿?"她突然掀开瓦片,月光漏进楼下厢房——十五岁的我蜷缩在酒缸里,怀里抱着只湿漉漉的火红狐狸崽。
记忆如开闸洪水般涌来。那年上元节捡到的小狐狸,后腿系着孟婆的锁魂绳。师父说养着能镇宅,却在我偷喝雄黄酒现龙纹那夜,小狐狸叼走了...
"你偷了我的龙鳞!"我掐住阿娇的腰肢,她笑成一滩春水:"明明是互换信物~"她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火红鳞片,"不然怎么穿过时空阵?"
楼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我们冲进后厨时,山猫鬼母亲正用血在酒缸画符,她腕口的齿痕分明是狐狸咬的。师父的尸身正在消散,化作金色光点融入酒缸——那缸后来被我封存为"醉八仙"。
"燃命咒需要至亲骨血为引。"阿娇蘸着缸中酒液在我掌心画符,"老道士把自己炼成了你的续命灯油。"
槐花突然簌簌落满庭院,孟婆的糖葫芦棍穿透时空扎在门槛。阿娇突然把我推进酒缸:"该醒了!龙崽子再泡要腌入味了!"
我在现世的酒缸里猛然睁眼,怀里的阿娇真身褪去伪装——她后腿的锁魂绳竟系着我的龙鳞。三清铃彻底碎裂,孟婆的狂笑从每坛酒里渗出:"好一对痴儿,龙魂醒时,就是道消之日..."
阿娇突然咬破舌尖吻上来,龙鳞与狐血交融处,我尝到师父临终塞进我嘴里的那口"醉八仙"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