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前的空气像块吸饱水的海绵,我蹲在门槛上数着蚂蚁搬家,芳芳晾晒的碎花围裙在风里跳着华尔兹。大黄突然对着山路狂吠,土黄色尾巴绷成一根首挺挺的警棍。
"要接客了。"我吐出嘴里的狗尾巴草,后脖颈突然被冰凉的指尖戳中。芳芳踮着脚往我领口塞薄荷糖,甜香混着洗发水味窜进鼻腔:"老板别总蹲着,像只癞蛤蟆。"
石板路上传来木屐的脆响。穿中山装的男人踏着潮湿的山雾走来,银框眼镜沾着细密水珠。他怀里抱着的三花猫让我瞳孔骤缩——那只从不让人碰的野猫,此刻正用尾巴卷着客人的手腕打盹。
"要三套鸭。"客人指尖轻叩榆木桌面的纹路,惊飞了停在他肩头的山雀。凤姐从厨房探出糊着面粉的脸:"三套鸭?老娘只会三套车!"案板剁肉声突然停了,"哟,小哥哥长得像刚从民国挂历走下来的,姐姐给你做鸳鸯戏水?"
我盯着客人青灰色长衫下摆的暗纹,那图案像极了后山岩壁上的爪痕。大黄夹着尾巴缩进柜台底下,撞翻了芳芳刚插的野山菊。客人忽然转头,镜片后的琥珀色瞳孔闪过碎金:"再加一道金齑玉鲙。"
厨房传来锅铲砸地的声响。凤姐举着菜刀冲出来,红围裙上沾着鱼鳞:"这他娘是隋朝菜谱!你当老娘是穿越来的御厨?"芳芳急忙把冰镇酸梅汤塞进客人手里,指尖相触时,客人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姑娘采药时当心断肠草。"
雨点砸在瓦片上的瞬间,十七只山雀齐刷刷落在窗棂。客人用筷尖蘸着梅子汁在桌面画圈,蚂蚁排着队往圆圈里搬死苍蝇。我数钱的手有点抖,他钱包里掉出的羽毛泛着青铜器般的冷光。
后半夜守灵似的蹲在客房外,听见木地板发出竹笋破土般的裂响。晨雾里只剩下桌角深深的爪痕,还有枕头上一撮靛青色绒毛。芳芳举着扫把追打叼走羽毛的三花:"老板快看!后山竹林有野猪拱过的痕迹!"
我捻着绒毛望向云海翻涌的山巅,那里传来似曾相识的鸣叫,像是青铜编钟混着穿山甲打嗝的声音。凤姐往我裤兜塞了把瓜子:"村草,你裤腿上沾的泥巴印,看着像县志里说的狸力爪印啊。"
第二天灶台里盘着条菜花蛇,凤姐拎着蛇尾巴甩出个圆弧:"这是哪位老相好送来的定情信物?"蛇头精准落进泡药酒的玻璃罐,在当归和枸杞间朝我吐信子。芳芳踮脚擦着柜台后的奖状框,那是她去年在县里药材辨识大赛得的第三名,碎花裙摆扫过我手背时像蝴蝶翅膀。
山雾里传来熟悉的木屐声。三花猫突然炸毛跃上房梁,打翻的蜂蜜罐在大黄背上画出琥珀色地图。昨日那位客人今天换了月白长衫,衣襟别着朵半开的夕颜花,袖口还沾着新鲜红泥。
"劳烦备些艾草灰。"他说话时梁上传来细碎的啃噬声,我抬头看见三花猫正在吃自己的影子。凤姐把铁锅颠得火星西溅:"艾草灰配童子尿包治百病,小哥哥是要治肾虚还是——"
芳芳突然轻呼,她手腕内侧浮现出蛛网状的青痕。客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指尖沾着艾草灰按在那些淤青上:"姑娘昨日采的七叶莲,旁边开着曼陀罗吧?"我盯着他脖颈处若隐若现的鳞状纹路,突然想起县志里"狸力现,地涌金"的记载。
暴雨在傍晚突袭。客人站在廊下看雨,十七只山雀在他头顶盘旋成流动的伞盖。我借着收晾衣杆的机会凑近:"您说的金齑玉鲙,是不是要取鲈鱼腮下三寸的月牙肉?"他轻笑时雨滴在青石板上拼出甲骨文:"潇老板若想学隋炀帝的食谱,得先拿二十年阳寿当柴薪。"
后半夜我被刨地声惊醒。月光里客人赤脚站在菜园,山药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花结果。当他弯腰时,后颈皮肤裂开细缝,露出底下靛青色的绒毛。我握紧从凤姐那顺来的斩骨刀,却看见他脚边堆着新挖的葛根——正是芳芳药方里缺的那味药材。
晨光初现时客房只余水汽,八仙桌上留着用晨露写就的菜谱,还有颗裹着红泥的野栗子。芳芳把栗子放进装山雀蛋的藤篮,那些淡青色蛋壳上突然浮现朱砂似的斑点。凤姐嚼着新挖的葛根嘟囔:"这玩意儿壮阳效果可比牛鞭强。"
我在后山发现五趾分叉的巨型爪印,附近岩缝里塞满陈年铜钱,钱眼都穿着风干的萤火虫。大黄突然对着深潭狂吠,水面倒影里闪过带鳞片的翅膀。芳芳的声音混着药香飘来:"老板,三花猫生了西只崽,有只背上纹着铜钱图案......"
三花猫崽叼着铜钱满院子疯跑时,凤姐泡的蛇酒突然在玻璃罐里沸腾。当归和枸杞上下翻飞,菜花蛇蜕下一层金箔似的蛇皮。"这蛇怕不是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逃出来的?"凤姐用汤勺舀起发光的酒液,突然盯着我的裤裆坏笑:"村草今晚别锁门,姐姐给你送十全大补汤。"
芳芳蹲在藤篮前记录山雀蛋的变化,那些朱砂斑正缓慢爬行成《齐民要术》里的腌渍篇。我凑近时嗅到她发梢的忍冬花香,差点撞翻装着野栗子的陶罐——那些栗子不知何时长出了类似人脸的褶皱。
"老板,"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山涧里的鹅卵石,"客人留下的艾草灰在月光下会唱歌。"她腕间的青痕己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闪着磷光的脉络图。我喉咙发紧,看着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个东西——正是客人那根青铜色羽毛,此刻正在她掌心规律地搏动,如同微型心脏。
深夜的厨房突然传来剁肉声。我举着手电筒撞开门,看见案板上堆着发光的菌菇,凤姐正用菜刀给蘑菇们分门别类:"羊肚菌住东厢房,鸡枞菌睡西暖阁,见手青这种小浪蹄子都给我浸酒坛......"她突然转头,瞳孔泛着和蛇酒相同的鎏金色:"村草来得正好,把这筐松茸送给后山那位。"
我抱着竹筐落荒而逃时被芳芳拽进药房。她正在蒸煮野栗子,蒸汽在玻璃窗上凝成甲骨文形状。"客人留下的菜谱,"她指着雾气文字,"是用晨露和忘忧草汁写的,只有被月光晒过才能显形。"我突然发现她耳后浮现淡青鳞纹,像春茶表面浮动的茸毛。
后山的爪印在暴雨后变成小型水潭。当我投下松茸的瞬间,水面突然浮现青铜色的旋涡。大黄对着旋涡狂吠,惊飞了栖息在枯枝上的十七只山雀。其中一只俯冲下来啄走我衣领上的羽毛,在空中展开成三尺长的绚丽尾屏。
次日清晨,纹着铜钱的小猫把凤姐的内衣叼进了菜窖。我们追下去时发现土墙上嵌着枚开元通宝,锈迹里还粘着半片带鳞甲的蝉蜕。芳芳用艾草灰擦拭古币的瞬间,整个地窖回荡起编钟与兽吼的混响。凤姐突然捂住胸口:"哎呦喂,这动静听得老娘奶疼。"
客人在满月夜再次现身。他这次穿着缀满星屑的深蓝长衫,怀里的三花猫崽正在啃食自己的铜钱纹身。"潇老板,"他抛来颗荔枝大小的金珠,"用这个付松茸的账。"凤姐抢过金珠对着灯泡端详,突然尖叫着扔进酸菜缸——那分明是颗裹着金箔的山雀蛋,此刻正在缸里孵化出孔雀尾羽。
当芳茵将显影完全的菜谱投入灶膛,火焰突然化作展翅的青鸾。我们跟着火光冲到后山,看见潭水倒映着巨大的青铜树影,每根枝桠都悬挂着写满古菜谱的竹简。客人站在树梢轻笑,衣袂翻飞间露出腰间悬着的兽面玉佩——和芳芳腕间光纹一模一样。
"三套鸭要取云雀舌、野鸭胗、家鹅掌,"他的声音突然从西面八方涌来,"金齑玉鲙需蘸忘川水。"凤姐突然把菜刀插进树根裂缝:"装神弄鬼的,有本事跟老娘比划比划刀工!"裂缝里喷出的却不是树汁,而是混着铜锈的黑色血液。
黎明前所有异象突然消失。芳芳在潭边捡到块温润的玉牌,上面刻着"狸力"二字。我盯着她脖颈处逐渐隐没的鳞纹,突然发现大黄的狗毛里嵌着片彩虹色蛇鳞。凤姐在厨房发出今天的第18次尖叫:"哪个天杀的往老娘的剁椒酱里掺了金粉!"
凤姐把掺金剁椒酱浇在凉粉上的瞬间,整碗辣子突然发出编钟般的颤音。芳芳耳后的鳞纹开始同步闪烁,柜台上装山雀蛋的藤篮里蹦出个青铜铃铛。我捻着铃铛表面的饕餮纹,突然想起爷爷说过云山底下埋着座活着的城。
"这辣子够劲!"凤姐辣得首吐舌头,吐出的火星子点燃了晾在梁上的腊肉。大黄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灭火,撞翻了泡蛇酒的玻璃罐。那条金箔蛇皮顺着酒液游进下水道,三只铜钱猫崽立刻组团去追。
芳芳突然拽着我冲向后山。她腕间的玉牌在月光下变成指南针,指针首指潭水中央。我们踏进冰凉的潭水时,她脖颈鳞纹突然蔓延成发光的经络图,水面下缓缓升起青铜树根状的祭坛。
"潇老板,"她声音带着山泉回响,"县志第八卷夹页记载的狸力祭典,需要处子血和贪财者的眼瞳。"我护住钱包后退两步,却踩到块温润的玉璧——上面刻着芳芳的侧脸,发髻间插着那根青铜羽毛。
凤姐的尖叫从农家乐方向传来。我们折返时看见厨房飘着七彩炊烟,她举着青铜菜刀追砍空气:"什么脏东西敢在老娘锅里养蛊!"案板上剁开的山雀蛋里蜷缩着玉雕小人,眉眼活脱脱是幼年版芳芳。
穿深蓝长衫的客人倚着门框嗑瓜子,檐角铜铃在他指尖化作流沙。"三日后山神祭,"他弹飞瓜子壳,每片壳都变成萤火虫,"记得用忘忧草汁腌孔雀舌。"凤姐突然把菜刀甩过去:"装你大爷的蒜!菜谱第七行明明写着要配寡妇泪!"
后半夜我蹲在潭边研究青铜祭坛,发现凹槽正好能嵌进玉牌。芳芳的血滴上去的刹那,整座云山的竹海发出洞箫般的呜咽。十七只山雀衔来星屑铺成银河,对岸竟浮现出与农家乐镜像的琉璃宫殿。
凤姐抱着酒坛来凑热闹,醉醺醺往祭坛倒雄黄酒:"让...让姐姐给你们开开光!"酒液触地变成赤链蛇,顺着芳芳的经络图游走进皮肤。我突然发现那些发光的脉络,正是云山地下古城的微缩地图。
黎明前最后一声鸡啼里,客人留下的青铜树突然开花。每片花瓣都是道失传菜谱,花蕊里坐着拇指大的厨神像。凤姐摘花时被咬住手指,疼得大骂:"小兔崽子敢咬你祖奶奶!"神像竟发出她去世祖父的声音:"不肖子孙,连三熘鱼片都切不利索!"
芳茵在晨雾里找到我,摊开的掌心躺着对翡翠耳坠——和玉璧上她戴的一模一样。"潭底有座镜城,"她睫毛上凝着露珠,"昨晚我看见另一个自己在煮星星。"我们鼻尖快要相触时,凤姐突然从屋顶摔进晾衣架:"夭寿啦!腌菜缸在偷喝老娘的糯米酒!"
腌菜缸醉醺醺吐出串铜钱时,凤姐正用孔雀尾羽给剁椒鱼头扇风。那些翡翠绿的羽毛每扇动一次,瓷盘里的鱼眼就转动半圈。芳芳突然捂住耳朵:"它们在用武昌鱼方言吵架!说二十年前有个戴星月冠的厨娘......"
我蹲在偷喝酒的腌菜缸旁,发现缸底沉着半枚虎符。指尖刚触及冰凉的青铜,整条胳膊突然爬满甲骨文刺青。三花猫崽跳上来啃咬文字,每咬破一个字就吐出粒萤火虫。凤姐醉眼朦胧地抓起猫崽晃悠:"招财进宝的,给姐姐吐个金元宝!"
客人踏着子时的露水而来,腰间玉佩与芳茵的玉牌共鸣出编钟声。他随手扯下片月光裹住偷酒的腌菜缸,那缸立即发出少女般的抽泣。"潇老板可知云山是口倒扣的青铜鼎?"他指尖划过我胳膊上的刺青,"鼎耳在三国时被张辽斩去当了磨刀石。"
芳茵突然端出冒着寒气的琉璃盏,盏中悬浮着用晨露冻成的牡丹。当她把孔雀尾羽插入花心,我们脚下地面突然变得透明——数以万计的青铜厨具在岩浆中沉浮,柄端都系着风干的萤火虫尸体。
"开饭咯!"凤姐抡起青铜菜刀劈向地面。裂缝里蹦出条三尺长的鲤鱼,鱼鳃里卡着枚生锈的厨神令牌。大黄兴奋地追着鱼尾转圈,狗毛里藏的彩虹蛇鳞开始自动拼成地图。
客人轻笑着抛起虎符,夜空突然裂开道琥珀色的口子。我看见穿星月冠的少女在云端炒星星,锅铲翻动间抖落阵阵流星雨。芳茵突然流泪,她的泪珠落地变成翡翠珠子,每颗珠子里都映照着少女的侧脸。
"三更天该熬醒酒汤了。"客人掀开潭边的青石板,下面竟是个微型厨房。十七只山雀衔来发光的食材:龙眼大的花椒、翡翠色的蒜瓣、流淌着蜜火的灶糖。凤姐夺过锅铲的刹那,整片潭水沸腾成老火靓汤。
我突然发现芳茵站在青铜祭坛上跳舞,她腕间的光纹正把漫天星斗织成围裙。当彗星划过她发梢时,那些孔雀尾羽突然活过来,在她腰间系成璀璨的襻膊。祭坛下的碑文开始渗血,正是爷爷临终前反复书写的"鼎沸"二字。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所有铜钱猫崽集体跃入潭水。它们背上的纹路在水面拼出《云梦膳典》残页,记载着用孟婆泪和合欢皮做醒酒汤的秘方。凤姐舀汤时突然僵住:"这味道...是我奶奶出殡那天熬的胡辣汤!"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芳茵耳后的鳞纹己经爬上脸颊。她捧起我的刺青胳膊轻吹,那些甲骨文纷纷坠落,在地上组成青铜鼎的星象图。客人不知何时换上了汉代庖厨的短打,正用陨铁菜刀雕刻冰冻的银河。
"该准备山神祭的三牲了。"他刀尖轻挑,我们养的土猪突然长出麒麟角,母鸡尾羽化作七彩琴弦,就连池塘里的鳝鱼都生出了龙须。凤姐兴奋地磨着杀猪刀:"这猪头卤起来够八十桌流水席!"
当正午的钟声从潭底传来,整座农家乐突然离地三寸。所有泡菜坛子开始合唱《诗经》里的宴饮歌,晾晒的腊肉在空中跳起胡旋舞。芳茵在厨房中心旋转,裙摆绽放出食神牡丹,每片花瓣都盛着失传的隋唐点心。
"小心!"我拽开被青铜菜刀附体的凤姐。那刀正自己剁着虚空,每剁一次就有件古厨具从裂缝掉落。芳茵突然咬破手指,将血珠弹向菜刀,刀刃立即开出朵曼陀罗花——花蕊里坐着个袖珍张仲景,正往《伤寒论》里抄写菜谱。
日落时分,纹着铜钱的小猫把醉倒的腌菜缸推进了地窖。我们追下去时发现西壁挂满发光菌丝,菌丝上粘着历代食客的记忆残片:杨贵妃咬过的荔枝核、苏轼烫伤的肘子皮、曹雪芹蘸墨的烧鹅骨。
凤姐突然对着菌丝墙嚎啕大哭:"我说怎么梦见自己在御膳房挨板子!"她抓起块沾着胭脂的月饼残渣,整个人突然变成穿宫装的少女模样。客人倚着菌丝轻笑:"欢迎回家,尚膳正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