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柜台后数着钞票,纸页翻动声与后厨的锅铲声谱成交响。凤姐又在讲荤段子,油锅滋滋作响盖不住她豪放的笑:"芳芳妹子,昨儿那个背包客的腰臀比,够炒三盘辣子鸡丁!"
"凤姐!"芳芳跺脚的声音像林间小鹿踩碎冰面,她端着竹托盘转进前厅,马尾辫在晨光里甩出薄荷香。我数到第七张钞票时,她白球鞋尖己经在我视野里生根。
"潇洒哥,大黄把三花追进酒窖了。"
钞票映得我指尖发亮:"让它们闹,昨天客人打碎的青梅酒瓶记你账上。"抬眼时正撞见她耳垂飞红,晨雾在她睫毛凝成碎钻。我捻着纸币的拇指突然发烫。
木门轴吱呀声混着风铃清响。那人银发垂到腰际,发梢缀着细雪般的荧光,黑色冲锋衣裹着修长身形,像是把整片夜色穿在身上。最惹眼的是额间两枚玉色小角,在刘海间若隐若现。
"这里..."他的声音像山泉漫过鹅卵石,"能用鹿角结账吗?"
芳芳的圆珠笔在点菜单上打了个滑。我盯着他推上柜台的鹿角,月光在棱面上流淌,这成色足够盘下整座云山。后厨飘来菌菇鸡汤的香气,我突然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
"特殊货币要收20%服务费。"我说得比山涧还快,"包间最低消费888。"
银发下的眼睛忽然睁大,琥珀色瞳仁泛起涟漪:"人类的经济体系真是...有趣。"他指尖抚过冰镇酸梅汤杯壁,水珠顺着腕骨滑进袖口,"我是玃如,《山海经》第..."
"酸梅汤免费续杯!"芳芳突然插话,茶壶在她手里微微发颤,"要试试新酿的桂花蜜吗?"她耳尖通红的样子像极了去年秋天我们酿的第一坛桂花酒。
凤姐的剁骨刀在后厨奏响鼓点:"小帅哥要不要尝尝姐姐的秘制山珍?保准比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够味儿!"案板震得花椒跳起踢踏舞,砧板上那只山鸡仿佛在替我们所有人颤抖。
大黄不知何时蹲在了客人脚边,土黄色尾巴扫着青砖地。向来怕生的三花猫蜷在对方膝头,粉鼻头轻蹭着沾满星屑的衣角。银发青年低头时,发间落下细碎光尘,在猫背上铺成银河。
"两千三百年..."他忽然开口,指尖绕着三花的尾巴打转,"上次被猫亲近还是商纣王焚鹿台那年。"鸡汤白雾漫过门槛,在他银发上结成细小露珠。
我数钞票的手突然停住。柜台玻璃映出自己拧起的眉头——这年头连妖怪都开始走忧郁路线了?芳芳端着桂花糕经过,甜香冲散了我鼻尖的铜锈味。她往客人面前放糕点时,手腕上的银镯撞出清越声响。
"这是...月亮的味道。"玃如咬下桂花糕时眼角微弯,碎光从唇角漏进瓷碟。大黄突然把前爪搭上他膝盖,狗眼里映着满室暖黄灯火。我攥紧手中的鹿角,突然觉得这玩意比想象中烫手。
凤姐的尖笑刺破暮色:"小芳芳,快给神仙哥哥添茶!没看他衣服都快被大黄挠成流苏款了?"她端着砂锅转出厨房,裙摆扫落窗台积灰,枸杞子在汤面上跳圆舞曲。
当月光漫过第七道窗棂时,玃如发间的荧光愈发清亮。他起身时衣摆抖落一地星辉,三花猫追着光点扑腾。我摸着柜台下温润的鹿角,听见自己说:"包夜费打八折。"
芳芳突然拽我衣角,薄荷香混着晚风钻入鼻腔:"潇洒哥,后山竹林...好像在发光。"
我们站在廊下望去,整片竹林摇曳成翡翠海浪,每片竹叶都缀着月华凝成的珍珠。玃如站在光瀑中央,银发与夜色交融,指尖轻点处,萤火虫聚成流动的星河。
"当康下周要来收麦。"他转头时鹿角忽然生长,在月光下开出晶簇,"记得用糯米酒招待,那家伙喝完会帮你们犁地。"
大黄的吠声惊飞夜鸟,我摸着口袋里温热的鹿角。芳芳的发梢扫过我手背,比月光柔软。
当康是踏着立夏第一声惊雷来的。
当时我正用玃如的鹿角给三花梳毛,晶簇刮过猫背时炸起一串火星。凤姐突然掀翻蒸笼,糯米香混着她破锣嗓子冲进大堂:"哪个天杀的踩坏我的笋!"
竹篱笆外站着个青面獠牙的壮汉,蓑衣上沾满泥浆,肩上还扛着半亩稻田。他牛蹄踏进菜圃时,凤姐的锅铲己经飞旋着劈向他面门。
"这是定金。"当康甩出个沾满稻花的布囊,金灿灿的粟米从柜台滚到门槛,在大黄追逐下跳起丰收之舞。我捻起粒米对着晨光细看,米芯竟凝着琥珀色的蜜。
芳芳轻扯我袖口:"潇洒哥,他在吃篱笆..."
当康正抱着凤尾竹大嚼,铜铃眼里泛着幸福的泪光:"比岐山的紫竹脆。"他的獠牙戳穿竹节时,我仿佛听见整片竹林在哀嚎。
夜幕降临时,凤姐把糯米酒拍在当康面前,陶瓮震得木桌吱呀作响:"喝完这坛,给老娘犁二十亩水田。"酒香惊醒了屋檐下的燕子,它们扑棱着翅膀在梁柱间撞出流星轨迹。
当康第三碗下肚时,牛尾突然卷起锄头。我们追到后山时,月光正浇在他青灰色的背脊上,犁头划过之处,泥土翻涌如黑浪,麦种在沟壑里蹦跳着唱起童谣。
"这可比拖拉机带劲。"我数着掌心的金粟盘算,突然发现芳芳赤着脚站在田埂。露水浸透她的白裙,脚踝银链在月光下泛起涟漪——那花纹竟与玃如鹿角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凤姐在晨雾中叉腰大笑时,二十亩水田己织成翡翠棋盘。当康醉卧在稻草堆里打鼾,鼾声震得蒲公英漫天飞舞。芳芳弯腰拾起他掉落的蓑衣,指腹抚过某处忽然凝住。
"潇洒哥..."她展开的蓑衣内侧沾着褐色血迹,经纬交错的纤维里嵌着半片残甲,在朝阳下泛着熟悉的玉色荧光。
厨房突然传来瓷碗碎裂声。我们冲进去时,三花正对着砂锅炸毛,锅里炖着今早新采的菌子。凤姐舀起一勺浓汤冷笑:"小东西还挺识货,这可是用玃如留下的鹿角熬的高汤。"
汤勺与我对视的瞬间,我看见勺底映着双琥珀色眼睛。菌菇在乳白汤汁里沉浮,突然睁开密密麻麻的瞳孔。芳芳的尖叫被淹没在突然沸腾的汤锅中,上百颗菌眼同时眨动,溅起的汤珠在半空凝成小鹿形状。
当康的牛蹄声震碎了这个诡异的清晨。他倚着门框挠角,稻穗从发间簌簌掉落:"忘了说,玃如的鹿角不能遇热,不然会..."醉眼瞥见沸腾的汤锅,他突然咧开獠牙,"会召来山鬼开宴啊。"
此刻竹林正发出翡翠色的呜咽,每片竹叶都在晨风里蜷成号角形状。大黄突然对着山道低吠,它金棕色的瞳孔里,正映出无数双踏雾而来的兽蹄。
山道上的雾气裹着青槐香气漫进来时,凤姐己经抡起铁锅扣在菌汤砂锅上。金属撞击声里蹦出句脏话:“老娘的地盘也敢撒野!”
菌眼在黑暗里发出闷响,像是百十颗青梅坠地。芳芳腕间的银链突然绷首,链坠化作鹿角形状扎进她的掌心。我伸手去拽她,却摸到满把冰凉的月光。
当康的鼾声在院子里炸响,稻草堆轰然坍塌。我们冲出去时,整片竹林正在褪色,翡翠叶脉里渗出墨汁般的阴影。第一只山鬼踏着雾气显形,鹿角上缠着腐藤,蹄间粘着湿泥,爪子里攥着半截墓碑。
“现宰的土狗换三坛竹叶青。”山鬼的喉音带着墓土腥气,獠牙间卡着块生锈的怀表。大黄从芳芳裙底窜出,狗毛炸成蒲公英,却在对上山鬼独眼时突然坐下作揖。
凤姐的剁骨刀劈进梨木桌:“拿冥器当菜钱?你凤奶奶的规矩——”刀光闪过,山鬼爪中的墓碑裂成两半,露出内侧晶莹的蜜色结晶,“...倒是可以商量。”
我捻着墓碑碎屑对着日头细看,琥珀里封着只振翅的远古蜻蜓。芳芳突然轻哼起陌生的调子,脚链在青砖地擦出火星。当康在草堆里翻了个身,鼾声突然变成浑厚的山歌。
更多山鬼从雾里浮出,捧着长苔的玉鼎、生锈的铜爵,甚至有只顶着陶罐的狐狸,罐口伸出条布满鳞片的鱼尾。三花猫突然跃上柜台,猫爪拍翻我私藏的杨梅酒,琥珀色酒液在账簿上洇出爪印图腾。
“他们要的是这个。”当康不知何时倚在门框,牛角上沾着稻草,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是块风干的菌菇,伞盖纹路竟与芳芳掌心血痕完全重合。
凤姐夺过菌干嗅了嗅,丹凤眼突然瞪圆:“云山深处的尸香魔芋?你们这些老鬼舌头够毒啊!”她转身时围裙扬起,露出绑在大腿的皮革刀套,十二把雕花银刀寒光凛凛。
山鬼们突然集体后退,雾气被搅成旋涡。我趁机揪住当康的牛耳:“这玩意值多少?”他醉醺醺地往我掌心吐了口金粟,粟粒自动排列成北斗七星状。
后厨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清响。芳芳的白球鞋消失在门帘后,我追进去时,看见她正用血淋淋的手指点着砂锅。鹿角高汤己经凝固成玉色胶质,菌眼在冻汤里眨动,每眨一次就有一只萤火虫从锅沿诞生。
“潇洒哥...”她转过身,瞳孔泛着和玃如相同的琥珀色,“山鬼不是来抢东西的。”血珠顺着她指尖滴落,在瓷砖上绽成微型牡丹。凤姐突然掀帘而入,端着的蒸笼里窜出带着鱼尾的狐狸。
当康的牛蹄踏碎满地冰花:“尸香菌是山鬼的婚聘礼,你们煮了人家新娘的嫁妆。”他醉眼瞥向芳芳,突然大笑,“小丫头要当山鬼的新娘喽!”
大黄的狂吠与三花的哈气声里,我摸到柜台下玃如的鹿角。晶簇突然疯长,刺破我的虎口。血滴在月光下化作红蝶,扑向开始融化的冻汤。菌眼们突然集体转向芳芳,萤火虫聚成箭矢形状。
凤姐的银刀己经架在山鬼首领的腐藤角上:“老娘的丫头也敢惦记?”她刀尖轻挑,山鬼怀里的青铜樽突然炸开,涌出带着酒香的桃花瘴。
当康往嘴里倒了半坛酒,突然对着雾霭深处长啸。麦田瞬间翻涌如金浪,新播的种子破土疯长,麦穗缠住山鬼们的蹄爪。芳芳突然踮脚摘下发间银簪,那分明是玃如鹿角的缩小版,尖端正对着自己咽喉。
“用这个熬醒酒汤。”她笑得像山涧跃鲤,把银簪抛给凤姐,“再加二两朱砂三钱砒霜。”山鬼们的哀嚎突然变成求饶,雾气开始急速退散。
我攥着染血的鹿角,突然看清每片晶簇里都封着粒金色粟米——和当康付账的米粒一模一样。三花猫跳上肩头时,尾巴扫过麦田,那些缠住山鬼的麦穗突然开出紫色桐花。
凤姐的银刀剁在砧板上:“小兔崽子们,天亮前给老娘把二十亩地浇了!”她踹了脚缩成黑雾的山鬼首领,“用你们坟头的无根水。”
当康鼾声再起时,晨曦正刺破最后缕雾霭。芳芳靠着门框熟睡,脚链缠着根麦秸,麦穗上结着露水凝成的鹿角。我数着新收的墓碑琥珀,突然发现大黄在啃山鬼落下的鱼尾狐狸——那尾巴分明是条活蹦乱跳的鲤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