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在屋檐连成银线时,我正趴在柜台数这个月的流水账。芳芳擦着玻璃杯哼《学猫叫》,凤姐剁排骨的动静大得要把案板劈开。
"老板,来间上房。"
银发男人抖落黑伞上的雨珠,发梢沾着山雾。我瞥见他腕上翡翠扳指在昏暗里泛着蛤蜊光,立刻把算盘推给芳芳:"贵客贵客!咱们有山景套房——"
"要最吵的。"他抛来颗金珠子,指甲在我掌心划出红痕,"最好挨着穿白裙子的服务员。"
芳芳手一抖,玻璃杯叮当脆响。大黄突然从狗窝窜出狂吠,被男人轻飘飘扫了眼,呜咽着缩回墙角。三花猫弓起背炸成蒲公英,蹿上房梁打翻辣椒串。
"206房您拿好!"我挡住他盯着芳芳后颈的视线,"凤姐!给贵客上壶云雾茶!"
厨房传来剁骨刀剁进木墩的闷响:"茶叶末子泡的要不要?老娘砧板底下压着黄鼠狼皮,正好给狐狸精当坐垫。"
银发男人轻笑时露出虎牙尖,月光透进他虹膜像照进冰窟窿。我摸到抽屉里爷爷留下的五帝钱,突然想起县志里那张泛黄的画——人面豕牙,赤目金爪,遇之大凶。
芳芳踮脚往茶壶塞艾草,发丝扫过我鼻尖:"老板,他看人像在菜市场挑五花肉。"
"等会你送餐。"我把桃木剑塞进托盘,"凤姐往汤里多撒点蒜末,听说妖怪都怕这个。"
后半夜大黄挠门声惊醒我时,月亮正圆得邪乎。芳芳的尖叫混着瓷器碎裂声从206传来,我抄起门后铁锹撞开门,看见银发男人指缝长出金色鳞甲。
"三百年前的小丫头转世还是这么吵。"他单手掐着芳芳腰肢举到窗边,尾巴扫落满地月光,"本座就借这姑娘——哎呦!"
凤姐的平底锅精准砸中他后脑勺,三花猫趁机挠花他尾巴。我扑过去抱住芳芳滚到墙角,五帝钱贴在他眉心滋滋冒烟。
"还你金珠子!"我把那玩意儿塞进他大张的嘴里,桃木剑捅向他肚脐,"当老子不知道猾褢怕秽物?"
荷包从他衣襟掉出,泛黄的绣帕裹着枚褪色银铃铛。芳芳突然挣开我:"这是我奶奶嫁妆上的花纹!"
猾褢僵在原地,金瞳忽明忽暗。凤姐趁机把整盆蒜泥泼在他尾巴上,三花猫叼着荷包跳上吊灯。
后来我拿金珠子给芳芳打了新铃铛,大黄每次见到戴渔夫帽的银发客人就狂摇尾巴——毕竟谁会跟定期送和牛罐头的人形ATM过不去呢?
我蹲在柜台后边数钞票的时候,玻璃门被推得叮当响。芳芳头顶的碎发被晨风吹得来,像只炸毛的小白兔。
“老板,三号桌客人要加酸笋。”
“让他加钱。”我把纸币翻来覆去对着光验真假,“上回老李头送的酸笋还剩半坛,让凤姐浇点辣椒油。”
后厨突然传来剁骨刀劈进砧板的闷响,凤姐的烟嗓穿透油烟气:“哪个龟孙偷吃了老娘的腊排骨?别让老娘逮着,不然拿擀面杖捅他菊花!”
芳芳噗嗤笑出声,耳垂红得透光。我盯着她后颈被围裙系带勒出的红印子,喉咙突然发痒。这时大黄突然对着门口狂吠,尾巴却夹成根腌黄瓜。
穿黑风衣的男人像从雾里剪下来的纸片,苍白手指划过芳芳递过去的菜单。我数钱的手顿住了——他指甲缝里沾着暗红色苔藓,云山顶峰才长的血地衣。
“青椒炒见手青。”男人声音像砂纸擦过青石板,“多放罂粟壳。”
芳芳歪着头记录:“我们不放违禁品哦,不过可以给您加独家秘制香料。”
我抄起抹布擦柜台,指甲掐进木纹裂缝。后窗晃过三花的影子,白猫今天反常地炸着毛,爪子勾住窗框死活不肯进来。凤姐拎着汤勺冲出来,围裙上溅着可疑的酱色。
“哟,这位帅哥看着面生。”她手肘撑在男人肩上,胸前的山茶花刺青快贴到他鼻尖,“要不要尝尝姐姐特制的火山喷发排骨?保准你吃得浑身冒汗——”
男人突然抓住凤姐手腕。我听见芳芳倒抽冷气,大黄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后厨炖锅咕嘟咕嘟冒着泡,水汽在男人镜片上凝成白雾。
“你的虎口有刀茧。”他松开手时,凤姐踉跄着撞翻调料罐,“二十年前云山碎尸案,凶手惯用左手。”
空气突然凝固成琥珀。芳芳的圆珠笔在点菜单上洇出墨点,我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响。大黄突然蹿过来叼住我裤脚,尾巴扫倒了一排啤酒瓶。
叮叮当当的碎裂声里,男人喉咙发出类似山风灌进岩洞的笑声:“开个玩笑。我是民俗杂志编辑,来收集云山传说。”
凤姐揉着手腕骂骂咧咧回后厨,三花终于从窗台跳进来,尾巴扫过男人皮鞋时突然弓起背。芳芳端着酸笋过来,碎花衬衫被汗水洇出蝴蝶形状的深色痕迹。
“您听说过猾褢吗?”男人用筷子尖戳破煎蛋的溏心,橘红色蛋黄漫过雪白瓷盘,“这种凶兽出现时会发洪水,不过...”他突然伸手撩开芳芳的刘海,“如果遇到眼睛这么干净的姑娘,说不定会收起爪子。”
芳芳吓得打翻醋瓶,我冲过去时踩到大黄尾巴。油汪汪的地面上,男人皮鞋边积着的小水洼突然映出双赤红兽瞳。三花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撞开纱门逃进竹林。
当啷——
凤姐的剁骨刀掉进洗菜池,她瞪着案板上自动跳动的胡萝卜:“见鬼了,这萝卜成精了?”
我扶起芳芳时摸到她后背全湿透了。男人正在舔指尖的蛋黄,玻璃门外飘过几缕山雾,恍惚间仿佛看见条湿漉漉的尾巴拖过青石板。
凤姐抄起菜刀拍在案板上时,那根扭成麻花的胡萝卜突然僵首不动了。我摸到裤兜里上次从猾褢身上薅下的金鳞片,冰得指尖发麻。
"客人您慢用。"我把芳芳拽到身后,她手腕烫得像刚出锅的糯米糕,"后厨新进了野山椒,给您添个赠菜?"
男人用筷子挑起一根酸笋,日光灯管在他镜片上折出菱形光斑:"听说你们这儿有条会吃和牛的土狗?"大黄突然从柜台底下窜出来,叼走了我藏在抽屉里的牛肉干。
芳芳的惊呼卡在喉咙里——大黄的尾巴扫过男人裤脚时,突然炸开蓬松如松鼠尾。三花猫在竹林里发出警报似的尖叫,惊飞一群山斑鸠。
凤姐拎着汤勺冲出来,围裙沾着诡异的紫色汁液:"哪个王八犊子动了老娘的菌菇汤?这都煮出荧光绿了!"
男人喉结滚动着闷笑,袖口滑出一截暗红手绳。我瞳孔猛地收缩——那分明是浸过黑狗血的捆妖索。后窗竹影摇曳,恍惚看见银发在雾中一闪而过。
"其实我是来送快递的。"男人突然从风衣内袋掏出个檀木盒,盒盖上的饕餮纹正咬着芳芳的生辰八字,"有位先生托我转交村花小姐。"
芳芳要去接,被我抢先夺过。木盒在掌心突突跳动,像揣了只期的青蛙。凤姐的剁骨刀贴着男人耳畔飞过,削下半片镜架:"装神弄鬼的鳖孙,当老娘剁了二十年排骨是吃素的?"
镜架断裂处渗出黏稠绿液,男人终于敛了笑意。竹林沙沙作响,无数胡萝卜须从地砖缝隙钻出来,缠住大黄的后腿。芳芳突然指着窗外:"老板快看!后山的雾变成粉红色了!"
我摸到木盒暗扣时,熟悉的银铃声穿透山雾。猾褢倚在竹篱笆上啃桃子,尾巴尖卷着个哆啦A梦造型的和牛罐头:"姓冯的你再碰她试试?本座屯了三百年的陈年口臭还没找着主儿呢。"
凤姐突然把菌菇汤泼向男人面门,荧绿色的汤汁在半空凝成蛛网。芳芳腕上的银铃铛自己响起来,震得木盒里传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大黄趁机尿在男人皮鞋上,胡萝卜须瞬间枯成腌菜。
"没劲。"猾褢弹飞桃核,正好砸中男人眉心,"这小魇妖的道行还没后山竹鼠深。"他甩尾巴卷走木盒,顺手往我兜里塞了把金瓜子,"下个月十五记得给芳芳煮红糖姜茶。"
男人化作青烟消散时,芳芳正蹲在地上擦大黄的尿渍。凤姐揪着三花猫的后颈皮晃悠:"再敢偷吃腊肠,老娘把你挂灶王爷画像前当装饰!"
山雾褪成蟹壳青时,我发现檀木盒里躺着颗包浆油润的核桃,壳上歪歪扭扭刻着"芳"字——那纹路竟和三百年前的绣帕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