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落下的雨滴在青石板上凿出小坑,我蹲在门槛上数着铜钱,大黄忽然冲着山道狂吠。雨雾里走出个穿黑西装的男人,长鼻子在雨幕中像柄弯刀。
"要最贵的菜。"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青石板,红得发亮的脸让我想起灶膛里的炭火。芳芳攥着点菜单往我身后躲,凤姐的锅铲在铁锅里敲出鼓点。
"老板,这客人鼻子能犁地啊。"凤姐把剁椒鱼头甩在案板上,鱼眼睛首勾勾瞪着天花板。三花猫从梁上探出头,尾巴卷成问号。
西装男用筷子夹起辣椒的动作像在举行某种仪式,红油顺着他的长鼻滑落。大黄突然蹿上桌,撞翻了二锅头。酒瓶滚到客人脚边时,我发现他木屐里露出的脚趾是漆黑的鸟爪。
"要蒜吗?"芳芳递手帕的手在抖,碎花袖口沾着油星。客人接过手帕时,她指缝间漏出一声惊呼——那片绣着山茶花的棉布悬在半空,被看不见的风托着。
凤姐抄起笊篱冲出来时,客人正在啃辣椒蒂。他喉咙里滚出闷雷般的笑声,屋檐下的红灯笼突然齐刷刷转向西北方。三花猫炸着毛跳进我怀里,抓破了新买的阿玛尼衬衫。
暮色染红山脊时,西装男留下根枫叶红的羽毛。芳芳把它插在啤酒瓶里,说像团凝固的晚霞。我数着比平时多三倍的饭钱,听见凤姐在后厨哼小调:"俏郎君爱红妆,山鬼穿西装......"
大黄对着羽毛打了个喷嚏,三花猫趁机舔走了我藏在柜台底的腊肠。山风卷着炊烟掠过屋檐,某片枫叶上还沾着辣椒油的香气。
后半夜被狗吠声惊醒时,我发现啤酒瓶里的羽毛在发光。三花猫蹲在柜台盯着那抹红芒,眼珠变成两枚铜钱。凤姐的鼾声从二楼传来,夹杂着"臭天狗"之类的梦呓。
"芳芳的围裙!"我抄起扫帚冲向后院,撞见个穿红肚兜的娃娃蹲在井边。他捧着的陶碗里漂着三片枫叶,月光下能看见碗底刻着"高尾山"三个字。
大黄龇着牙没敢叫,狗尾巴快摇成螺旋桨。娃娃转身露出眉心朱砂痣,张嘴却是沙哑的中年男声:"赤羽换酒钱,可还够数?"
我这才看清他光溜溜的脚踝上缠着银链,每走一步都像踩着刀尖。芳芳的碎花围裙套在他身上像块破抹布,系带还沾着凤姐特制的魔鬼椒酱。
"客官偷姑娘衣裳可要加钱。"我摸到后腰别的算盘,冰凉的檀木珠硌着手心。三花猫突然蹿上晾衣绳,打翻的竹筐里滚出十几个空酒瓶——每个都残留着枫叶红的气息。
娃娃咯咯笑着踢翻陶碗,井水忽然咕嘟冒泡。凤姐的吼声劈开雾气:"哪个杀千刀的动了老娘的酸菜缸!"她举着腌黄瓜追出来时,红肚兜己经飘到柿子树上,活像团被风吹鼓的晚霞。
第二天晌午,芳芳在晾衣绳下捡到串风铃。青铜铃铛里蜷着片湿漉漉的枫叶,摇起来的声音像山泉淌过石缝。凤姐往酸菜缸里倒了半瓶二锅头:"再敢来偷,老娘拿你做剁椒鱼头。"
我数着多出来的十八枚铜钱,发现每枚背面都刻着鸟爪印。大黄对着柿子树上新结的红色果实叫了整宿,三花猫的食盆里多了条银光闪闪的小鱼。
山雾漫过窗棂时,我听见木屐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芳芳把风铃系在檐角,碎雪般的铃音里,某个红脸身影在枫树林深处一闪而过。
凤姐把酸菜缸挪到灶王爷画像底下那天,三花猫的食盆里浮起银色鳞片。芳芳蹲在井边洗风铃时,铜铃突然发出雏鸟般的啼鸣,惊得大黄把脑袋卡进了篱笆洞。
"死狗崽子!"凤姐挥舞着漏勺来解救,篱笆墙上经年的爬山虎突然疯长,开出指甲盖大的白花。我分明看见其中一朵花蕊里坐着穿蓑衣的小人,正朝我们吐舌头。
芳芳指尖沾着井水在石板上画画,她画的山雀竟扑棱棱飞进了柿子树。红肚兜娃娃当晚就蹲在树杈上啃柿子,脚踝银链叮当响得像催命符。
"再加三坛酒。"娃娃把柿子核吐进我的搪瓷杯,核上密密麻麻刻满鸟篆。凤姐拎着菜刀从厨房冲出来,案板上的鲶鱼突然跳起,用尾巴抽了她满脸面粉。
后半夜我被拨算盘的声音吵醒。月光像糖霜铺满柜台,穿西装的天狗正在翻账本,长鼻子在纸页上投下蜿蜒的影。三花猫蹲在他肩头,瞳孔里的铜钱纹旋转成漩涡。
"酸菜换羽毛。"他在空酒瓶里插了支白梅花,花瓣飘到芳芳枕边时变成萤火虫。我摸到藏在被褥里的铜钱,发现鸟爪印变成了蜷缩的婴孩图案。
第二天满院白花开始渗金粉,凤姐拿它当调料炸的南瓜饼,让路过收山货的老汉吃出了三眼皮。芳芳把风铃系在酸菜缸沿上,青铜铃铛每天清晨结出露水,尝起来有枫糖的甜味。
山雾最浓的那天,红肚兜娃娃带来了聘礼——十八颗刻着"高尾山"的松子,装在芳芳失踪了三天的绣花鞋里。大黄追着松子满地打滚时,我瞥见柿子树顶坐着个穿十二单衣的女人,发间别着那支永不凋谢的白梅花。
月光酿成蜜糖的夜晚,红肚兜娃娃在酸菜缸里泡澡。凤姐的辣椒酱把他腌成了糖葫芦,浑身冒着甜辣的香气。芳芳蹲在缸边绣手帕,针脚游过的地方绽开发光的椿芽。
"小娘子嫁我可好?"娃娃甩着湿漉漉的辫子,银链缠住芳芳的绣绷。大黄猛扑过来,却啃了满嘴爬山虎——那些白花不知何时长成了藤蔓牢笼。
我抄起扫帚要揍这登徒子,扫把苗突然开出牡丹。十二单衣的女人坐在月牙上吃酒酿,裙摆垂落的流苏化作银鱼,在三花猫的食盆里扑腾。
"聘礼加倍!"我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却发现银链上串着的铜钱都变成了鹅卵石。娃娃咯咯笑着沉入酸菜汤,缸底浮起件绣着山雀的肚兜,针脚和芳芳的一模一样。
凤姐举着漏勺来捞人,捞上来半片枫叶形状的翡翠。当晚她炒的回锅肉泛着金光,收山货的老王吃完竟长出络腮胡,吓得他连夜跑去镇上文身店。
三花猫开始说梦话了。它在粮仓顶用京都腔念和歌,爪子在瓦片上刻出歪扭的俳句。芳芳把翡翠系在风铃上,铃舌变成只翠鸟,每天清晨啄食大黄耳朵上的露珠。
山道传来木屐声那日,酸菜缸突然长出八条腿。它驮着半缸泡椒横冲首撞,撞塌了天狗坐过的竹亭。我在废墟里捡到本泛黄账册,每一页都画着穿肚兜的芳芳。
当酸菜缸撞碎第三坛米酒时,账册里的芳芳突然眨了眼睛。墨线勾勒的肚兜变成真丝质地,在纸页间沁出槐花香。十二单衣女妖的簪子掉进酒液,溅起的泡沫里映出八百年前的高尾山祭典。
"原来是偷命契。"穿狩衣的老天狗杵着青竹杖现身,杖头悬挂的琉璃灯里游着条会背《论语》的锦鲤。他翻开账册的手长满青苔,指缝里漏下的光斑化作戴斗笠的小妖,追着凤姐讨要辣椒粉。
红肚兜娃娃从酸菜汤里探出头,银链己缠成蚕茧。三花猫叼来芳芳的绣花鞋,松子聘礼滚落处开出曼珠沙华。老天狗用竹杖轻敲我的算盘,檀木珠突然裂开,每个珠芯都裹着片带牙印的月光。
"当年用换魂酒骗走山神新娘的..."他故意把后半句咽进琉璃灯,锦鲤突然发狂撞碎灯壁。凤姐举着捞面勺接住坠落的灯油,泼在账册上显出一行血字:丙子年霜月,雀衔牡丹换骨。
芳芳绣帕上的椿芽开始凋零,花瓣落地变成指甲盖大的铜镜。每面镜里都有个穿嫁衣的少女在吃柿子,而她们脖颈后都生着与芳芳相同的朱砂痣。大黄突然对月长啸,狗毛间抖落无数发光的不规则铜钱。
山雾吞没屋檐那刻,酸菜缸裂成两半。泡椒堆里坐着个穿百衲衣的盲眼巫女,手捧的陶罐里沉浮着三颗会说话的梅子核。女妖的白梅花簪发出裂帛之音,而巫女罐中传出的,赫然是凤姐二十年前丢失的家乡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