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蝉鸣被厨房飘来的辣椒香劈成碎片。我叼着狗尾巴草斜倚柜台,看芳芳踮脚擦拭窗棂时露出的半截雪白腰肢。
"再看眼珠子要掉油锅里了。"凤姐的锅铲当啷敲着灶台,围裙上沾着剁椒的红印,"昨儿偷看老娘换衣服时倒没见你这么带劲。"
我冲她竖中指,大黄突然冲着门外狂吠。山雾里走出个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银发用草绳随意束着,指尖还沾着未化的雪——这盛夏时节。
"老板,要见血的菜可有?"他落座时三花从梁上炸毛跳开,竹椅缝隙里钻出几片青苔。
芳芳小鹿似的蹦过去:"红烧兔头行吗?昨天刚猎的野兔。"她耳尖泛红的样子让我后槽牙发酸。
"活兔最好。"客人抬眼时瞳孔泛着琉璃色,"要会蹬腿的。"
凤姐拎着菜刀从厨房探身:"小帅哥玩挺野啊,姐姐后山有带刺的野味要不要?"刀尖险险擦过我鼻梁,"潇洒!去逮兔子!"
我在荆棘丛里滚了满身泥,回来时正撞见那家伙用山核桃付账。芳芳捧着核桃像捧着星星:"这个季节怎么会有新鲜山核桃?"
"后山第三棵老槐树下埋着酒。"他突然转向我,"半夜挖出来喝了吧,再过七日要起山洪。"
大黄的呜咽声在门槛处打转。我盯着他投在墙上的影子——那分明是生着鹿角的形状。
"芳芳。"我扯住要去送客的姑娘,"这人不对劲。"
她甩开我时发梢扫过喉结:"你才不对劲,昨天还偷我晒在溪边的内衣。"
暮色漫进来时,三花叼着个布袋跳上柜台。里面滚出十二枚金珠,裹着带牙印的山核桃壳。我追到山涧时,只见一头白鹿踏着月光没入林海。
"傻子。"芳芳的声音混着酒香从背后飘来,她抱着刚挖出来的酒坛,脸颊比晚霞还红,"后山根本没有老槐树。"
我们坐在长满青苔的井沿上分饮那坛酒,她靠在我肩头嘟囔:"你身上有股大黄的味道。"而我只顾着数她睫毛上沾的星光,没敢说那酒尝起来像她去年冬天埋的梅子雪。
后半夜暴雨砸在瓦片上时,我正梦见江疑的鹿角开满白梅。凤姐踹门声惊得大黄把脑袋塞进三花肚皮下。
"腊肉全tm长绿毛了!"她拎着霉变的肉条往我脸上甩,"那白毛妖怪说的山洪怕是要应验。"
芳芳蹲在檐下接雨水,睡衣透出肩胛骨蝴蝶状的胎记:"江先生留下的金珠在灶灰里滚过会变色呢。"她掌心的金珠映着闪电,浮现出蝌蚪状的符文。
我偷摸她发凉的指尖:"说不定是妖精的聘礼。"
木窗突然被山风撞开,十二枚金珠叮叮当当滚进暴雨里。芳芳追出去时像只湿透的鹌鹑,我在她腰上拴了麻绳,另一头系着自己手腕——去年她追野兔掉进天坑的事我还记着。
金珠在泥水里游成发光的鲤鱼,引我们跌进后山溶洞。大黄的吠叫从洞顶裂缝漏下来,三花炸着毛朝岩壁哈气。那些青苔覆盖的壁画上,戴鹿角的神明正在洪水中托起孩童。
"第七日..."芳芳摸着剥落的朱砂颜料,"你看他耳坠和江疑的一样..."
凤姐的怒吼混着滚雷劈进来:"两个蠢货!老娘的腊肉架子飘走了!"暴雨中浮动着辣椒与霉变的气息,她立在齐腰深的洪水里,菜刀稳稳砍在顺流而下的门板上。
黎明前我们在房梁上啃泡发的笋干。芳芳裹着我的旧衬衫打喷嚏,江疑留下的山核桃在掌心裂开,露出玉石雕的兔头。
"那家伙绝对暗恋你。"我往她颈窝吹热气,"正常妖怪谁送姑娘红烧兔头啊?"
凤姐在相邻的房梁上磨刀:"小混蛋,手再往上摸半寸,姐姐帮你剁了下酒。"她腕间缠着那串发霉的腊肉,像条奄奄一息的蛇。
洪水在第三天正午泛起银光。江疑踏着浪头走来时,鹿角间缠绕着琥珀色的树脂。芳芳突然挣开我的怀抱跃入水中,胎记在浸湿的睡衣下振翅欲飞。
"傻子。"她转身时瞳孔泛出与江疑相同的琉璃色,"云山娘娘座下的守潭鹿,找了他二十年呢。"
凤姐的菜刀劈开扑向芳芳的鳄鱼形水鬼,骂声比雷声更亮:"老娘腌的酸笋还没启封!哪个王八羔子敢淹老娘的坛子!"
江疑接住芳芳抛去的兔头玉雕,洪水霎时凝成剔透的冰葡萄。我们坐在冻住的浪尖上吃酸笋炖腊肉时,三花正把大黄的尾巴当逗猫棒。
第五日正午,酸笋坛在洪水里唱起歌谣。凤姐踹开地窖门时,我瞥见褪色的嫁衣缠在坛口,血渍腌成了酱紫色。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她割破手腕往坛沿抹血,骂声里带着奇异的温柔,"当年拿这招哄你师祖奶奶时,你小子还在奈何桥喝泔水呢。"
符纸燃起的青烟凝成戴凤冠的女人,江疑冻住的洪水突然开始沸腾。芳芳腕间的胎记渗出朱砂,她掰开我攥紧她衣角的手:"那年我跳潭嫁山神,姐姐替我剜了守宫砂。"
我愣神的刹那,三花叼着酸笋跃上冰柱。陈年腌笋在冰火间舒展成翡翠色的蛟龙,凤姐翻身骑上龙颈的姿势,与当年她拎着菜刀追砍负心汉时一模一样。
"小兔崽子记好了!"她在龙吟声中抛来酒坛,"老娘的定亲酒不是给你浇愁的!"
江疑的鹿角穿透时空扎进我的记忆——二十年前山洪夜,八岁的我抱着的破木盆里,穿嫁衣的少女将婴儿芳芳塞给我。她腕间滴落的守宫砂,把洪水烫出个窟窿。
酸笋蛟龙撞碎冰层的瞬间,芳芳化作赤蝶扑进江疑怀中的山河图。我拍开酒封灌下混着泪的烈酒,看见凤姐的嫁衣在蛟龙爪下碎成星子。
"傻子。"她残存的掌心贴在我额头,"当年给你换尿布时,可没见这么能哭。"
洪水退去后的第七夜,酸笋坛里长出株并蒂梅。芳芳蹲在梅树下数金珠,胎记上停着江疑化的琉璃蝶。
"其实..."我往她发间插山茶花时手抖得厉害,"你尿床到七岁的秘密..."
她反手将梅枝塞进我嘴里,耳尖红得像凤姐的剁椒。屋檐下垂落的符纸轻轻摇晃,拼成个歪扭的囍字。
第七日暴雨最凶时,酸笋坛里游出条透明鲤鱼。凤姐抄起捞面竹篦追打,那鱼却径首穿过我的身体,鳞片上抖落陈年往事。
1958年的梅雨在眼前漫开。十六岁的凤姐扎着红头绳,蹲在国营饭店后门杀黄鳝。穿中山装的青年往她辫梢别山茶花:"等酸笋腌好了,我带你去香港看霓虹灯。"
"看你祖宗!"现世的凤姐突然甩出菜刀,刀刃劈开雨幕钉在记忆里的砖墙上。青年化作青烟消散前,往酸笋坛塞了枚翡翠扳指。
芳芳从洪水里捞出个雕花木匣:"江疑说这是当年镇压蛟龙的..."话音未落,匣中窜出条碧绿小蛇叼走她发簪。大黄兴奋跃起的瞬间,三花的爪子精准按在蛇七寸。
"拿来吧你!"我掰开蛇嘴时被毒牙划破手指,凤姐突然揪住我耳朵往伤口抹腐乳,"当年你爷爷被竹叶青咬,还是老娘用唾沫拌臭豆腐救回来的!"
暴雨中浮现的旧影愈发清晰。青年实为蛟龙所化,真正的中山装男人此刻正从记忆深处走来。他往酸笋坛倒米酒时哼着苏联小调,腕间系着凤姐编的同心结。
"后来他溺死在潭里。"现世的凤姐往洪水撒辣椒面,潭水翻涌着吐出个泡菜坛子,"老娘等这坛酸菜等六十年了——王建设!你tm腌个酸菜要轮回几世啊?"
坛中浮起的中年人满身酱汁,捧着发霉的《毛主席语录》傻笑。芳芳突然把金珠塞进他嘴里,腐坏的语录本霎时开满山茶花。
"操!"凤姐踹翻泡菜坛的力度比年轻时弱三分,"当年说好腌够日子就回来娶我..."她抹脸的水渍不知是雨是泪,"这酸味还不如村口刘寡妇酿的醋带劲。"
江疑踏月而来时,蛟龙正在啃食泡菜坛上的霉斑。芳芳指尖流转的霞光织成渔网,将蛟龙与中年人缚成琥珀色的光球。
"接着!"凤姐将光球抛向月亮,"下辈子记得把酸菜坛子拴裤腰带上!"
黎明前我们在屋顶烤霉变的腊肉,三花把大黄的尾巴盘成蚊香。凤姐往我后脑勺拍腐乳:"小兔崽子,当年你尿湿的床单还在潭底石缝里腌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