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柜台后数钞票时,玻璃门被山风推开了。
"老板,你睫毛上沾着钞票呢。"芳芳踮脚擦我眼角,栀子花香混着油墨味。大黄突然对着空气狂吠,三花猫炸着毛窜上房梁,碰翻凤姐刚腌的辣白菜坛子。
"仙人板板!"凤姐挥着锅铲冲出来,红围裙沾着鱼鳞,"潇洒你又克扣大黄狗粮了吧?"
话音未落,穿白羽绒服的姑娘踏着碎雪进来。她耳垂冻得通红,睫毛结着冰晶,像头迷路的小鹿。我喉咙突然发紧,柜台下的脚趾在棉拖鞋里蜷缩——上个月救的那只羚羊,眼睛也是这般湿漉漉的琥珀色。
"我叫铃铛。"她说话时,空气里浮着青草汁液的清香。大黄突然趴下呜咽,尾巴拍得地板啪啪响。
凤姐用沾满辣椒的手掐我后腰:"这小蹄子胸围得36D吧?"芳芳正在擦桌子,抹布"啪嗒"掉进酸菜鱼汤里。
我揉着腰窝瞪凤姐:"人家是客人!"
"客人会在厨房帮工三小时?"凤姐掀开砂锅盖,当归炖鸡的香气涌出来,"这火候,这刀工,老娘都想娶她当压寨夫人。"
后半夜我被雪光晃醒,窗台上蹲着三花猫,绿眼睛像两盏小灯笼。铃铛赤脚站在庭院里,月光把她的影子拉成细长的角。她正用指尖蘸着雪水,给冻僵的蓝莓藤画嫩芽。
"你救过我的命。"她突然转身,睡裙领口滑下半寸,我盯着她锁骨上的月牙胎记发愣。十二岁那年,我在山涧捡到受伤的小羚羊,它脖子上也有这样的斑纹。
大黄不知何时蹲在我脚边,尾巴卷着块带牙印的冻柿子。铃铛轻笑出声,冰面下的溪流突然开始汩汩流动。
"闹鬼啦!"芳芳尖叫着冲进厨房。客人说半夜看见白衣女人悬在天花板,结果是我们挂在晾衣绳上的乳胶床垫。凤姐往南瓜粥里撒枸杞:"要我说,是潇洒的咸猪手成精了。"
铃铛正在剥毛豆,突然被烫到似的缩手。我瞥见她指尖的灼痕,想起昨天她徒手从炉膛里扒出烤红薯。大黄叼着破拖鞋在院里转圈,三花猫追着尾巴尖跳华尔兹。
雪停了,阳光把冰棱照成水晶帘。铃铛踮脚摘冰柱时,我看见她后颈绒毛在风里轻颤,像某种食草动物换毛期的细软胎毛。
"其实我是..."铃铛话音未落,整座山突然摇晃。冰瀑在百米外崩塌,雪浪像白色巨兽扑来。大黄叼住芳芳裤脚往地窖拖,三花猫炸着毛挠凤姐的雨靴。
我被气浪掀翻时,铃铛张开双臂。她羽绒服里飞出千万根银丝,在空中织成发光的茧。雪崩撞上光网的瞬间,我听见十二岁的自己在喊:"别怕,我带你回家。"
冰碴簌簌落在睫毛上,铃铛的角刺破幻象,月光在上面流淌。她舔掉我手背的血珠,温度比人类高出半度:"现在轮到我报恩了。"
大黄在雪堆里扒出半截腊肠,三花猫正用尾巴扫凤姐脸上的雪粉。农家乐的霓虹招牌在雪地上投出彩虹,像极了那个暴雨夜,我捂着小羚羊伤口时,天上突然出现的双道虹。
雪崩后的清晨,铃铛蹲在井边洗床单。凤姐叼着牙刷凑过来:"妹子,你这手搓衣服的架势,跟牛魔王犁地似的。"铃铛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泡沫里忽然钻出条彩虹,大黄兴奋地扑上去啃,结果啃了满嘴肥皂泡。
芳芳把鸡蛋打进油锅时"啊"了一声——蛋黄悬浮在半空,像颗小太阳。铃铛慌忙去接,鸡蛋"啪"地掉进她领口。我递毛巾的手僵在半空,她锁骨上的月牙胎记微微发烫,烫得我耳根冒汗。
"报恩期限是到惊蛰哦。"铃铛剥着烤栗子说。栗壳在她指尖自动裂开,三花猫蹲在窗台上舔爪子,尾巴尖有节奏地拍打日历。凤姐往酸菜锅里撒了一把辣椒:"敢情是田螺姑娘现代版?那啥,能变个会切土豆丝的机器人不?"
后山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铃铛突然按住我的手。她掌心有细密的纹路,像某种古老树木的年轮。"当年你喂我吃的野草莓,"她睫毛上凝着水汽,"现在满山都是了。"
正月十五那天,铃铛用冰棱做了盏走马灯。灯影里的小羚羊在云海跳跃,芳芳看得忘了添柴火,灶膛差点灭掉。凤姐往元宵里包了枚硬币,结果崩掉客人半颗牙。大黄不知从哪刨出个锈铃铛,整天追着三花猫要给它系上。
子夜打烊时,铃铛的耳垂突然变得透明。我假装没看见她发间冒出的绒耳尖,把围巾裹住她脑袋:"走,放天灯去。"山风托着橘色光团飘向星群,她呵出的白雾里闪动着磷火般的碎金。
"其实我每天偷吃了你的薄荷糖。"铃铛突然坦白。她正在擦的酒柜玻璃映出毛茸茸的尾巴轮廓,又迅速消失。我数着缺角的第三十二个糖罐,听见自己心跳像那年暴雨砸在铁皮屋顶。
凤姐举着锅铲冲进来:"老色批!你是不是把人家姑娘..."话音戛然而止——铃铛头顶支棱着雪白的角,正用角尖给三花猫挠痒痒。大黄兴奋地满地打滚,撞翻了芳芳刚插的腊梅枝。
惊蛰前夜雷声隆隆。铃铛在屋檐下种紫云英,指尖划过的地方,嫩芽顶开冻土疯长。我摸到口袋里的野草莓干,包装袋上还有她咬的牙印。
"明天我要走啦。"她转身时,山茶花突然全部绽放。凤姐在厨房剁着案板喊:"谁敢走就剁了谁当腊肉!"芳芳把许愿笺系在桃枝上,墨迹被雨晕成小羚羊的形状。
第一声春雷炸响时,铃铛化作流光没入山林。我握着她留下的银铃铛,听见十二岁的自己在山涧喊:"跑起来呀!你的角会划破彩虹呢。"大黄突然对着云层吠叫,那团雨雾里,隐约有琥珀色的光在轻盈地跃动。
三花猫开始往我枕头缝里塞松果时,我就知道要出事。果然第二天县里来了考察队,说要开发云山生态园。领头的是个穿高定西装的女人,红指甲在规划图上戳出个洞:"这片违建必须拆。"她身上有股硫磺味,大黄龇着牙后退三步。
凤姐抡起剁骨刀削苹果:"妹子,你假睫毛掉汤里了。"芳芳突然惊呼,那女人影子里伸出条蜥蜴似的尾巴,正缠住柜台上的蜂蜜罐。
深夜铃铛从窗户翻进来,鹿皮靴沾满夜露。她指尖捻着片焦黑鳞甲:"是虺妖,专吃山魄修炼。"月光下她的角又长了些,缠着嫩藤与星屑。我数钱的手一抖,硬币叮叮当当滚进灶台灰里。
"关我屁事。"我往嘴里扔花生米,"除非..."
她突然咬住我指尖,虎牙刺出小血珠:"你后山埋着山神印。"
大黄用爪子捂住眼睛,三花猫把毛线团踢进了泡菜缸。
考察队带来的机器总在半夜轰鸣。凤姐发现泡菜坛子集体长腿逃跑,芳芳晒的床单在天上摆出SOS求救信号。铃铛蹲在屋顶跟猫头鹰吵架,羽绒服里掉出几根银色绒毛。
"恋爱中的妖怪智商为零。"凤姐往麻辣香锅里倒了两瓶啤酒。虺妖踩着十厘米高跟出现时,铃铛正用角勾我的钥匙串,说要给山神印穿防弹衣。
"小羚羊也学人谈恋爱?"虺妖的笑声像指甲刮黑板。大黄突然窜出,叼走了她的鳄鱼皮钱包。
暴雨夜山洪冲垮了进村路。虺妖现出原形盘踞在挖掘机上,鳞片泛着石油般的光。铃铛把角抵在我后背,体温烫得惊人:"当年山神印碎片卡在我角里,你才救活我的。"
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夜,掌心被小羚羊的角划破,血珠渗进它皮毛变成金线。
凤姐抡着平底锅敲碎水泥桩:"真当老娘是吃素的?"芳芳用拖把蘸辣椒水画结界,三花猫尾巴炸成鸡毛掸子。铃铛的角刺破雨幕时,我听见满山野草莓爆浆的声响。
铃铛犄角折断那刻,整座山的竹笋同时破土。虺妖被疯长的藤蔓缠成粽子,凤姐往她嘴里塞了二十个芥末馅汤圆。考察队撤走那日,我在废墟里捡到半块山神印,裂纹里开满铃铛花。
"补角要用你的头发。"铃铛裹着毯子喝姜茶,电视里正播云山发现珍稀羚羊群的新闻。芳芳偷偷给三花猫织了顶银角小帽,凤姐把虺妖掉落的鳞片做成拔火罐。
惊蛰第二年的清晨,收银台突然堆满沾露水的野草莓。大黄对着后山公路狂摇尾巴,晨雾中有穿白卫衣的姑娘走来,发间别着嫩柳枝,牛仔裤破洞里隐约露出金色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