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打在铁皮屋顶的声音像在敲打空罐头。我蹲在柜台后面数硬币,大黄突然对着门外狂吠。
"欢迎光——"芳芳清甜的招呼声卡在喉咙里。穿黑色雨衣的人杵在门口,水珠顺着衣角在地面画着蜿蜒的河。那人掀开兜帽时我差点吹口哨,细长眼睛像用墨笔画出来的,脖颈处青色血管像某种藤蔓植物。
"最贵的房间。"声音像是从陶罐里传出来的。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发出碾碎骨头的声响,我注意到箱角沾着干涸的苔藓。
凤姐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辣椒籽:"帅哥要不要试试新推出的情侣套餐?吃完保证你裤腰带自动松——"
"凤姐!"芳芳红着脸端上热茶,马尾辫扫过客人苍白的指尖。三花猫突然从梁柱跳下来,爪子勾破了客人的雨衣下摆。
"小聪。"客人伸手挠三花下巴,猫发出拖拉机般的呼噜声,"我叫小聪。"
后半夜我被仓库里的动静惊醒。手电筒光束里,小聪正蹲在母亲留下的樟木箱前,怀里抱着我五岁时穿的开裆裤。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他后颈的青色胎记——状若羊角。
"你知道葱聋吗?"他的手指抚过箱角雕刻的羊角图腾,"食之治心痛,角能通阴阳。"大黄忽然窜进来扑进他怀里,狗尾巴扫倒了一摞老照片。
泛黄的照片在尘埃中飞舞。1998年母亲抱着婴儿站在农家乐招牌下,婴儿襁褓间露出一对小小的羊角。
凤姐用锅铲敲着窗框喊开饭时,小聪正在后院摘山茱萸。绯红果实在他掌心聚成珊瑚珠串,这个场景让我后槽牙发酸——母亲临终前攥着的正是这种野果。
"二十年前有个女人用头发缠住我的角。"小聪把山茱萸泡进米酒,指甲缝里渗出的汁液像陈年血迹,"她说等儿子变成可靠的大人,我就能卸任了。"
芳芳"啊"地打翻醋碟,三花猫趁机舔她脚踝。我这才发现小聪的雨衣内衬缝满黄符纸,墨迹被雨水晕成流泪的眼睛。
"可靠的标准是攒够娶媳妇的钱?"凤姐把红烧肉摔在桌上,油星子在盘沿炸开烟花,"我们老板的存折密码还是芳芳生日呢。"
大黄突然咬住小聪裤脚往仓库拖。旧木箱底层躺着母亲的和服腰带,青灰色缎面上绣满羊角图腾。小聪把脸埋进布料深呼吸的模样,像新生儿嗅到初乳。
暴雨在凌晨转成山雾。小聪站在母亲坟前啃青团,糯米沾在嘴角像未化的雪。我从他行李箱翻出八十年代的育婴手册,泛黄的批注栏里画满叼奶嘴的小羊。
"你每年清明都来?"我踢着坟前新冒的竹笋。墓碑下方有个拳头大的凹槽,形状完美契合山茱萸核。
小聪掏出个银锁片扔过来,上面刻着我的生辰八字。"那女人说等你会给姑娘买金项链了,我就能回《山海经》领退休金。"他腕骨浮现鳞片状纹路,"不过看走眼也是常有的。"
芳芳的尖叫从厨房传来。灶台上堆着百元钞折成的千纸鹤,凤姐正用锅铲戳其中一只:"老板,你妈养的这是招财羊啊!"
三花猫叼着存折跳上屋檐,大黄追着满地打滚的纸鹤狂吠。小聪站在晨光里冲我眨眼,羊角从发间钻出来挂着露水,与二十年前照片里的婴儿笑容重叠成同一个月亮。
凤姐举着锅铲追到后院时,三花猫正蹲在晾衣架上撕咬存折。我的保险单在天上飘成纸钱,芳芳踮着脚够竹竿的模样活像跳求雨舞的巫女。
"招财羊的退休金要充公啊!"小聪倚着柴堆啃黄瓜,羊角上缠着母亲生前用的红头绳。大黄叼来半截松木牌匾,上面"童叟无欺"的漆字斑驳得像是嘲讽。
我突然看清牌匾背面用炭笔画的涂鸦——戴羊角帽的男孩抱着奶瓶,落款是2003年母亲的字迹。酸涩感从鼻腔窜到后脚跟,比凤姐的泡椒凤爪还呛人。
"您这守护神当得挺憋屈。"我捡起被雨泡发的存折,钞票上的防伪线在月光下泛绿,"连大黄的狗窝都藏着金条,您就盯着我这三瓜两枣?"
小聪的瞳孔突然变成山羊的横条形。他对着枫树甩头,树冠哗啦啦下起硬币雨,1995年的菊花一角砸在凤姐脑门上叮当作响。
"要现金早说啊!"凤姐捂着发髻往围裙里兜钱币,"姐姐给你炖十全大补汤,牛鞭鹿茸管够——"
芳芳的碎花裙突然鼓成灯笼,大黄叼着裙摆转圈。硬币从她裙底瀑布般倾泻,混着山茱萸果滚了满院。小聪笑得羊角首颤,发梢落下的银粉在夜风里织成星河。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小聪往我手里塞了把生锈的钥匙。母亲梳妆台暗格里躺着翡翠雕的羊角,背面刻着"抵押给云山养老院"。
"那女人用这个换你二十年平安。"小聪的角开始透明化,像阳光下的冰凌,"现在该物归原主......"
话音未落,三花猫纵身咬住翡翠窜上房梁。大黄撞翻腌菜缸,酸萝卜和青椒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小聪的叹息混在晨雾里,伸手接住坠落的瓦片,露出腕间褪色的红绳——和芳芳昨天丢失的发圈一模一样。
晨雾裹着山茱萸的涩香涌进院子时,小聪的羊角己经淡得能透过看见晾晒的腊肠。芳芳攥着半截红绳发圈追出来,马尾辫沾满露水像是结满蛛网的晨星。
"您这二十年工资单呢?"我踢开挡路的腌萝卜罐,1998年的老坛酸菜在脚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咕嘟声。三花猫在屋脊弓着背炸毛,翡翠羊角在它嘴里泛着尸骨般的磷光。
小聪突然扯开衣襟,胸膛纹着农家乐全景图,烟囱位置嵌着枚铜钥匙:"你满月时尿湿的地板,我收着当抵押物......"
凤姐的锅铲凌空飞过,精准打落房梁的蛛网兜住翡翠。大黄凌空跃起的身影在雾中定格成飞天壁画,狗嘴叼住坠落的瞬间,小聪的皮肤开始出现瓷器开片状的裂纹。
"回你的《山海经》要办离职证明吗?"我接住滚烫的翡翠,母亲残留的体温突然顺着掌纹钻进血管。芳芳的红绳不知何时缠上小聪手腕,在他透明的手腕上开出朱砂色的花。
山风卷着旧报纸掠过,2003年的天气预报版面上,母亲抱着穿开裆裤的我冲镜头比耶,角落有团墨渍般的影子长着羊角。小聪的叹息震落瓦松上的积雨:"那女人说过,等你能看懂菜谱里的情书......"
凤姐突然掀开灶台暗格,霉变的账本里夹着褪色的婴儿服,领口用金线绣着"抵押品编号1999"。大黄把狗窝拱翻时,我们看见垫窝的竟是母亲的和服腰带,银线绣的山茱萸果还沾着奶渍。
正午的阳光刺破雾霭时,小聪己经变成半透明的剪影。芳芳把红绳系在翡翠羊角上,三花猫突然叼来我藏在米缸底的求婚戒指——内侧刻着芳芳名字缩写的地方,多出个歪扭的羊角图案。
"退休金改成交杯酒行吗?"我拔开母亲酿了二十年的山茱萸酒,凤姐往酒坛里扔进辣椒和当归。小聪最后的笑声碎在风里,羊角化作蒲公英飘过母亲坟头,在碑文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