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的雾漫到脚边时,我正趴在柜台数苍蝇。芳芳拿着鸡毛掸子追打三花猫,那畜生叼着半条腊肉窜上房梁,油花顺着木椽子滴在我新买的阿玛尼衬衫上。
"潇洒哥!"芳芳跺着绣花布鞋,胸脯在蓝底白花围裙里跳成一对白兔,"凤姐说你再偷喝米酒,今晚就用剁骨刀给你做绝育手术。"
我晃着青瓷酒盅刚要调笑,木门忽地被山风撞开。白绸裙角掠过门槛,带着松针与露水的清冽。女人戴着宽檐草帽,细白脚踝上银铃轻响,像团移动的月光。
"要单间。"声音像浸过山泉的玉石。大黄突然从狗窝窜出,龇着牙发出呜咽,尾巴绷得笔首。这畜生平日里见着穿裙子的就摇尾献媚,今天倒像见了黑白无常。
女人摘下草帽,黑发间蜷着两枚小角。我盯着她水红唇瓣开合:"清炒马齿苋,凉拌灰灰菜,再来一壶云山雾茶。"
"我们这儿有石斛炖土鸡......"
"不要荤腥。"她指尖划过菜单,指甲泛着珍珠母贝的冷光。三花猫从房梁跃下,炸着毛朝她哈气,被凤姐拎着后颈皮丢进厨房:"发春也不挑时候!"
等菜的间隙,女人蹲在廊下看蚂蚁搬家。大黄堵在走廊尽头,前爪焦躁地刨着青石板。我端着茶盘走近时,听见她对着狗说:"你闻出来了是不是?"尾音带着草叶簌簌的颤动。
凤姐摔门出来时铁锅还在冒烟:"山茶早让旅游局那帮龟孙包圆了!"女人突然站起身,瓷盏在她手中裂开蛛网纹。大黄的呜咽转为低吼,我看见它瞳孔里映出两个摇晃的犄角影子。
"用这个抵茶钱行吗?"女人解开颈间银链,坠子是个拇指大的玉葫芦。我接过来时触到她冰凉的指尖,葫芦肚子上刻着云纹,像是某种符咒。
凤姐突然抢过玉葫芦对着阳光端详:"前年暴雨冲垮盘山道,有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在落石堆前跳了整夜祈雨舞——这该不会是龙女娘娘的......"
话没说完,三花猫叼着个陶罐蹿上饭桌。罐口封着红布,揭开是去年窖藏的野山茶。女人抓了把茶叶塞进嘴里咀嚼,发梢卷起几星草屑。大黄的尾巴终于垂下来,凑过去嗅她裙摆时打了个喷嚏。
暮色染红窗纸时,白裙女人消失在雾霭里。芳芳擦桌子时惊呼:"潇洒哥!凳子上有撮雪白的羊毛!"凤姐往酸菜鱼里撒辣椒面,笑得锅铲叮当响:"我说后山的野薄荷怎么秃了一片,敢情是来了只啃草的羊祖宗。"
第二天清晨,门槛上摆着沾露水的灵芝。三花猫抱着玉葫芦在柜台打盹,阳光穿过葫芦肚子,在墙上映出蜿蜒的云山轮廓。
晨雾还裹着山尖时,三花猫把玉葫芦推下了柜台。瓷片炸开的瞬间,整座山的蝉鸣突然噤声。我弯腰去捡,指尖刚碰到云纹,后厨传来凤姐的尖叫。
案板上堆着会扭动的荞麦面,每条都像缩小版的银环蛇。芳芳用火钳夹着面头往沸水里丢,辫梢沾满面粉:"羊姐姐昨晚忘在厨房的......"
"这叫龙蜕面!"凤姐的菜刀剁得案板咚咚响,"用雷击枣木擀的,吃一口能看见前世冤家。"锅里的面条突然首立起来,缠住她手腕摆出兰花指。
我攥着玉葫芦冲进来时,三花猫正蹲在蒸笼上舔爪子。沾了水汽的葫芦突然发烫,那些云纹活过来似的爬上我的小臂。沸腾的面条瞬间,凤姐趁机捞起一筷子塞进我嘴里。
酸。像是含着满口陈年香灰。眼前闪过白衣女人在月下起舞的画面,她脚下不是土地,而是无数纠缠的槐树根须。
"看见啥了?"凤姐的油手拍得我后背生疼,"该不会是你第八个前世的七姨太?"
没等我胡诌,大黄突然冲着山道狂吠。柏油路上滚来只藤编食盒,八个穿肚兜的胖娃娃抬着,每个都只有保温杯高。他们齐声喊:"山神娘娘送聘礼来咯!"
食盒里躺着根金灿灿的胡萝卜,叶子上缠着红绸带。三花猫蹿上来就要扑,被凤姐用锅铲挡住:"这是给羊妖的回礼,碰了要长驴耳朵。"
正午太阳最毒时,穿中山装的老头晃进大堂。他拄着花椒木拐杖,每走一步都落下几颗松子:"听说你们这能喝到正经云山雾?"
芳芳刚要倒茶,老头忽然伸长脖子。他的颈子像拉面般抻到柜台前,鼻子几乎贴到紫砂壶嘴:"掺了三月雨水?"喉结滑动时发出树皮摩擦的沙沙声。
"您老舌头真灵。"我摸着玉葫芦陪笑,手腕上的云纹隐隐发烫。老头突然缩回脖子,拐杖敲得瓷砖当当响:"拿雷击木茶盘来!这壶茶里泡着六十年的松脂香,够老夫醉三天。"
凤姐拎着剁骨刀斜倚门框:"松树精喝完可得把地缝里的松子扫干净,上周老槐树精来喝酒,第二天院里蹿出三十多棵鬼针草。"
日落前来了最特别的客人。穿JK制服的少女蹦跳着进来,双马尾上别着银杏发卡。她掏出像素风的翻盖手机:"老板,充电宝能借......呀!"
三花猫跳上她膝头,尾巴扫过充电口时爆出几星火花。少女突然浑身抽搐,发梢冒出焦糊味。我抄起晾衣杆要救,大黄却咬着我的裤脚往后拽。
"是雷击木成精。"凤姐往少女身上泼了瓢淘米水,"说过多少次了,别在雷雨天给手机充电。"
深夜打烊时,芳芳在胡萝卜缨子里发现张字条。褪色的墨迹写着:"七月十五,百妖赶集。"凤姐往泡菜坛子里塞新摘的野山椒,笑得神秘兮兮:"备好三十斤花椒五十斤蒜,去年山魈喝多了,抱着电线杆唱了整夜《求佛》。"
三花猫把玉葫芦推回我手心,月光穿过云纹在天花板投下星图。后山传来簌簌响动,像有无数草叶在月光下跳踢踏舞。
三花猫第七次把山魈内裤挂上旗杆时,我终于捏着它后颈皮按进淘米盆。"再捣乱就把你塞进快递箱寄给动物保护协会!"它舔着爪子上的糯米粉,尾巴尖突然爆出团蓝色火苗。
凤姐扛着腌菜坛子撞开院门,身后飘着串用红绳捆住的尖叫鸡。每只塑料鸡都在扑腾翅膀,掉落的荧光羽毛把大黄染得像只变异孔雀。
"城隍庙批发的驱邪道具,"她割断红绳往我怀里塞,"给山魈当伴手礼,总比去年送避孕套强。"去年那只绿毛山魈把套子吹成气球,挂满整片冷杉林,害得护林员以为闹白色幽灵。
芳芳抱着竹匾从晒场跑来,辫梢沾着可疑的紫色粉末:"松树爷爷送来的菌子会说话!"果然有朵鸡枞菌在扭动伞盖:"放老子回潮土坡!你们人类懂不懂低温慢烤!"
准备凉茶时发现件怪事,冰柜里冻着颗会打喷嚏的冬瓜。每当有人经过,瓜皮就浮现张老头脸:"阿——嚏!哪个缺德鬼把老夫和榴莲冻一柜!"后来才知道是土地公喝醉走错肉身。
最头疼的是那筐自称米其林三星的竹荪。它们用菌丝在墙根拼出差评:"服务生态度恶劣,居然用山泉水煮我们!要求配82年松露酱!"凤姐抄起料酒瓶浇上去,菌杆顿时蜷成羞愤的感叹号。
入夜后怪事更多。我蹲在茅厕刷手机,隔板忽然伸出只毛茸茸的手:"亲,好评返现哦。"转头看见黄鼠狼精顶着美团头盔,尾巴上缠着二维码飘带。
月过中天时,三花猫跳上屋顶对月长啸。它第二根尾巴己经长出半尺,毛尖泛着磷火似的蓝光。瓦片下突然探出颗光溜溜的脑袋:"劳驾,能借点猫砂吗?"穿睡衣的河童捧着陶罐,头顶水盆里游着几条失眠的鲫鱼。
凤姐在厨房调配雄黄酒,突然抄起锅盖当盾牌。案板上的胖头鱼正用胸鳍鼓掌:"辣椒放少了!我们洞庭湖的鱼都扛得住印度魔鬼椒!"鱼鳃里喷出的水柱浇灭了灶火。
子夜时分,玉葫芦突然震动着滚向仓库。门缝里泻出青光,三十八只刺猬工匠正在用苍耳组装灯笼。领头的朝我作揖:"山神娘娘说借贵宝地办展销会。"他们身后,成筐的萤火虫在玻璃罐里拼出"特价促销"。
我摸出计算器刚要算场地费,芳芳尖叫着撞进来。她怀里抱着长满绿毛的功德箱,箱口吐出舌头抗议:"说了多少遍!功德要扫码支付!现金有细菌!"
远处传来破锣嗓的山歌,第一只山魈撞开篱笆闯进来。他染了头荧光粉短发,鼻环上挂着尖叫鸡,腋下夹着台二手卡拉OK机。大黄兴奋地扑上去,狗毛与山魈毛齐飞在月光里。
三花猫蹲在屋檐翻白眼,第二根尾巴彻底成型时,整座山的猫开始大合唱。玉葫芦上的云纹爬上我的手腕,烫出句缭草小字:劳务费按妖怪头抵债,每只妖精可撸毛十分钟。
凤姐往我手里塞了把钢梳:"愣着干啥?给河童梳头能赚珍珠。"月光下,满院妖精在尖叫鸡伴奏中跳起广场舞,而我的记账本正被土地公附体的冬瓜偷偷盖章。
山魈的荧光粉头发开始冒烟时,我正被三个刺猬精按在藤椅上梳头。他们用苍耳蘸着桂花油给我做锡纸烫,嘴里念叨着"造型费抵酒水钱"。
"要炸!"河童突然扔下珍珠跳进荷花缸。那只染发过度的山魈顶着滋滋作响的脑袋,抱着卡拉OK机冲向院角的腌菜坛子。凤姐甩出捞面长筷夹住他尾巴:"老娘的泡椒凤爪坛!"
三花猫的第二根尾巴突然暴涨成旗杆大小,蓝磷火裹着尖叫鸡飞上半空。玉葫芦从我口袋窜出,云纹在月光下织成巨网,兜住即将爆炸的山魈。荧光粉顺着光网流进葫芦嘴,凝成颗跳跳糖似的晶石。
白衣女人就是这时候踏着猫尾磷火走来的。她赤足点过的地方绽出地钱草,犄角上缠着去年端午节的红绒线。大黄叼着山魈的鼻环,喉咙里滚出讨好的呜咽。
"契约人。"她弹指震开玉葫芦,我手腕的云纹突然活过来缠住颈动脉,"你收了三十八颗山妖泪,该付利息了。"
凤姐的剁骨刀横在我俩之间:"羊祖宗,上个月你啃秃的后山苜蓿还没赔钱。"刀面映出女人瞳孔里旋转的草叶符咒,柜台上的胖头鱼开始用湘西方言唱《忐忑》。
三花猫炸着毛跳上羊妖肩头,尾巴蓝火突然转为暖橘色。羊妖怔怔望着猫尾火光,抬手时掌心多了团絮状物——去年暴雨夜我裹伤口用的棉花,早被血渍染成褐色的回忆。
"原来是你。"她指尖捻碎棉絮,山风里突然漫开艾草香,"那夜山洪冲垮的不止盘山道,还有我的褪形劫。"
记忆像被猫抓乱的毛线团突然解开。暴雨里抱着医疗箱狂奔的自己,岩缝中奄奄一息的白山羊,胡乱包扎时沾满血的手。原来那对犄角不是装饰,是折断后重新生长的妖骨。
玉葫芦突然发烫,云纹在虚空拼出残缺的契约:救命恩可抵百年债。羊妖的银铃脚链应声断裂,铜钱大小的灵芝雨砸得妖精们抱头鼠窜。穿JK的雷击木精尖叫着给手机套上避雷袋。
山魈顶着焦黑的爆炸头举手:"能续杯孟婆汤吗?我好像想起上辈子是广场舞领队。"凤姐往他嘴里塞了把跳跳糖晶石:"这是你刚掉的妖力结晶,咽下去能吐彩虹泡泡。"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羊妖坐在厨房吃蛋炒饭。褪去妖气的指甲圆润如贝,发间犄角缩成两枚青玉发簪。芳芳偷偷往她饭里埋了三个荷包蛋,被大黄用尾巴扫了满地猫毛。
"契约其实是个双向诅咒。"羊妖用筷子尖划开晨雾,显出山神庙残破的飞檐,"你救我那日,山神就把我们命数缝成了百衲衣。"
三花猫突然蹿上供桌,两尾卷住积灰的山神像。泥塑神像的眼珠突然转动,嘴角裂到耳根——分明是只巨型猫脸。凤姐的料酒瓶脱手砸中神龛,溅起的百年陈灰里浮出张褪色契约。
羊妖蘸着蛋液在桌面书写:"真正的债主是......"
公鸡打鸣震碎了未写完的字。晨光穿透玉葫芦的瞬间,满院妖精像露水般蒸发。山魈遗留的荧光粉在石板上拼出"小心",被芳芳的洗地水冲成蓝色溪流。
凤姐捡起空酒坛装山神像:"今晚炝炒猫耳朵面?"三花猫的尾巴火引燃灶台,把我的刘海燎出个时髦豁口。羊妖留下的灵芝在柜台发芽,菌盖上浮动着云山地图的脉络。
远处盘山道传来旅游大巴的轰鸣,大黄冲着新时代的钢铁巨兽狂吠。我摸出计算器按得噼啪响,昨夜妖精们留下的松子够炒三十锅琥珀桃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