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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灰兔

我蹲在后院门槛上剥毛豆时,大黄突然对着银杏树狂吠。抬眼就看见个穿灰布裙的姑娘踮着脚尖摘银杏果,阳光从叶缝漏下来,给她蓬松的头发镀了层金边。

"住宿八十,包三餐加十块。"我把沾着豆荚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现金还是扫码?"

她轻盈地跳下树杈,裙摆扫起几片落叶:"我叫小灰。"说着从兜里掏出三颗板栗放在我掌心,板栗壳还带着体温。这姑娘怕是脑子不太好,我捏着板栗正想嘲讽,突然发现每颗栗仁都裹着层金箔。

凤姐拎着锅铲从厨房探出头:"哟,老板又骗小姑娘呢?"她围裙上沾着辣椒末,说话时锅里的腊肉正滋滋冒油,"这次倒挺标致,比上次那个穿超短裙的城里妞水灵。"

芳芳端着凉茶过来差点摔了托盘,马尾辫在脑后晃成拨浪鼓:"凤姐你别乱说,老板就是爱开玩笑..."她耳尖红得能滴血,往小灰面前放茶杯时手指都在抖。

我捻着金箔板栗往裤兜里塞:"先说好,本店概不赊账。后院有间柴房..."话没说完大黄突然蹿过来叼走我兜里的板栗,三花猫不知从哪冒出来,亮着爪子就去挠狗鼻子。

小灰蹲下来挠大黄的下巴,土狗立刻翻着肚皮呼哧呼哧喘气:"柴房就很好呀。"她仰起脸笑的时候,睫毛上沾着银杏树抖落的阳光,"我还会酿酒呢,用后山的野葡萄。"

那天傍晚真的飘来酒香,混着凤姐的辣椒炒肉味,勾得常来蹭饭的王大爷多喝了三碗粥。小灰抱着酒坛子坐在银杏树下哼歌,调子像山涧跳动的溪水。芳芳挨着她择菜,把菠菜根摆得整整齐齐。

"小姑娘,"王大爷剔着牙凑过去,"给爷爷唱个《十八摸》?"他烟袋锅还没挨到小灰裙角,突然被凤姐揪着耳朵拎起来:"老不羞的,后厨腌了三个月的朝天椒要不要尝尝?"

小灰往酒坛里扔了把野桂花,夜风突然打着旋儿卷过庭院。我看见她手腕内侧有道月牙形疤痕,像被什么野兽咬过似的。后山的松涛声忽然变得很响,混着不知名的鸟叫,层层叠叠漫过晒着干辣椒的屋顶。

第七天夜里我撞见她在井边舀水喝。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细看竟有毛茸茸的轮廓在晃动。她转身时嘴角还沾着水珠:"十年前暴雨天,有个傻子举着伞在公路上追灰兔子。"

我手里的电筒"啪嗒"掉进井里。那年我十西岁,确实从货车灯前救下只吓傻的灰兔。它后腿有道月牙伤疤,和我喂了半个月胡萝卜才蹦跶着消失在山毛榉林里。

厨房飘来焦糖栗子的香气时,我正趴在柜台算这个月水电费。小灰哼着歌往青瓷罐里码糖渍桂花,三花猫趴在她膝头打呼噜。芳芳突然撞开门冲进来,马尾辫都跑散了:"老板!王大爷带来的客人说要吃红烧兔肉!"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柜面上。我抬头正撞见小灰手腕的月牙疤,她指尖还粘着半片桂花,睫毛忽闪两下突然笑出声:"凤姐说后厨只剩腊肉了。"她弯腰抱起三花猫,猫爪子蹭过她颈侧时,我好像看见几缕银灰色绒毛。

凤姐拎着剔骨刀踹开后门:"哪个王八羔子要吃兔肉?"她围裙沾着鸭血,刀背在夕阳下泛红光,"老娘这就把大黄炖了给各位加菜!"土狗呜咽着钻到小灰裙底,撞翻了装桂花的笸箩。

芳芳急得首跺脚,碎花裙摆扫过满地桂花:"是302房的客人,说从城里专程来尝野味..."她突然顿住,盯着小灰的布鞋尖。那双沾着泥点的灰布鞋正在轻轻摇晃,鞋底碾碎的桂花渗出琥珀色糖浆。

我摸出抽屉里的点菜本往后院走,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薄荷蹭着裤腿。小灰突然拽住我衣角,塞给我个冰凉的青瓷瓶:"用这个当料酒。"瓶身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揭开蜡封涌出掺着松针清冽的酒香。

302房飘窗坐着个戴金链子的光头,正把瓜子壳吐进荷花缸。我堆起笑脸递上菜单:"红烧兔肉得现抓,您看换成..."

"加钱!"他拍出五张红钞票,腕上的貔貅手串磕在楠木桌上,"我媳妇怀孕了,就馋这口。"缸里红鲤吓得钻进水草,瓜子壳在墨绿荷叶间打转。

后颈突然凉飕飕的,小灰的声音从回廊飘进来:"桂花酒酿圆子要不要尝尝?"她倚着雕花门框啃野山楂,腮帮鼓得像偷食的松鼠,"后山竹林有群白鹇鸟,夜里有狼嚎..."

光头喉结滚动两下,钞票往我怀里一塞:"圆子多放糖!"他媳妇突然扶着门框干呕,三花猫叼着条风干鱼从他们脚边窜过。

那晚小灰蹲在井边洗酒坛,月光在她发梢结霜。我拎着半瓶桂花酿靠过去:"十年前那只傻兔子..."夜枭的咕咕声打断话头,她突然伸手戳我眉心:"你当时举的碎花伞真丑。"

山风卷着童年记忆呼啸而来。十西岁的我攥着给暗恋学姐买的草莓蛋糕,暴雨把伞面紫罗兰冲成褪色抹布。货车灯刺破雨幕的瞬间,那只湿漉漉的灰兔正呆坐在公路中央。

"蛋糕全糊在兔毛上了。"小灰晃着酒坛笑出梨涡,脚边大黄的呼噜声渐起,"你边哭边用校服裹着我说'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淋雨'。"她腕间的月牙疤泛着珍珠白,后山竹林突然惊飞一群白鹇。

我呛了口酒:"那你还天天偷我冰箱里的胡萝卜?"井水晃碎月光,她变戏法似的摸出根水灵灵的胡萝卜,咬得咔嚓响:"报恩嘛。"三花猫跳上她膝头,尾巴扫过坛口时沾了酒香。

第二天下起太阳雨。小灰赤脚在晒谷场收辣椒,红艳艳的辣椒串缠在她腰间。芳芳抱着筲箕追在后面:"会着凉的!"她马尾辫沾了雨珠,白衬衫透出淡粉肩带。我咬着冰棍喊:"芳芳!302要加..."

凤姐的锅铲擦着我耳朵飞过,砸中偷吃腊肠的三花猫:"再加老娘把你剁了爆炒!"猫叼着腊肠窜上屋顶,瓦片哗啦啦掉进荷花缸。小灰拎着辣椒串笑弯了腰,雨雾里她的灰布裙晕成水墨色。

月圆夜我被酒香熏醒。银杏树下小灰正往酒坛里埋野果,月光像银纱披在她肩头。她哼的调子变成十年前我哄兔子时唱的跑调情歌,大黄趴在她裙边啃板栗壳。

"明天我要走啦。"她突然说。夜露从银杏叶滴进她后颈,惊起圈涟漪似的银光,"精怪报恩不能超过九天。"她脚边钻出几只灰兔,眼睛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

我摸到兜里三颗金箔板栗,糖霜己经化在衬布上:"柴房永远留给你。"话出口自己都觉得矫情。后山传来幼狼的呜咽,三花猫不知从哪叼来只松茸扔进酒坛。

她踮脚往我口袋塞了把野山楂:"等桂花酿变成琥珀色..."凤姐的磨牙声穿透东厢房窗纸,"...就托梦告诉你埋酒地点。"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我下巴,空气里漫开初雪般的凉意。

晨雾未散时柴房只剩半坛桂花酿,坛底沉着片带齿印的胡萝卜。芳芳红着眼眶整理床铺,在枕下发现几根银灰色绒毛。凤姐把菜刀剁得震天响:"小白眼狼,走也不把腊肠配方留下!"

我蹲在井沿嚼野山楂,酸得眯起眼。大黄突然冲着银杏树狂吠,最高枝头挂着个松枝编的兔形灯笼,在晨风里晃啊晃,洒落细碎的金色光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