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总爱在树叶上打孔。
苏明蹲在巷子口的垃圾桶旁抽烟,火星子烫破雨幕时,瞥见二楼阳台晾着件黑绸旗袍,下摆用金线绣了只垂首的乌鸦。
乌鸦的喙上沾着血珠。
“那是阿羽的嫁衣。”
穿蓝布衫的老裁缝撑着油纸伞出现,伞骨挂着铜铃铛,“三十年前她穿着它跳河了,第二天裁缝铺屋檐上落了上百只乌鸦,喙上都衔着红绒花。”
烟灰簌簌落进积水潭。
苏明摸到口袋里的诊断书,胃癌晚期西个字硌得指尖发麻。
他想起昨夜急诊室,小护士举着CT片说:“最多三个月。”
当时窗外有乌鸦撞玻璃,喙上粘着块馊掉的桂花糕。
阿羽的缝纫机彻夜响着。
苏明总在凌晨三点听见顶楼传来“咔嗒咔嗒”声,像有谁在拆自己的骨头。
某夜他攥着安眠药瓶摸上阁楼,看见黑发女子背对月光缝补翅膀——确切地说,是缝补件乌鸦羽衣,断翎处渗出靛蓝色血迹。
“要听听我的第九十九个故事吗?”
她没回头,银针穿过孔雀羽,“1937年我救了个穿中山装的记者,他许诺带我去看奉天的雪。后来他在马路上被流弹击中,临终前在我掌心画了朵冰凌花。”
苏明发现她的手腕有勒痕,深浅恰似婚纱店的珍珠项链。
化疗第西周,苏明开始吐黑羽。
阿羽把熬好的中药倒进青花碗,碗底沉着乌鸦胆。
“当年我被猎户剪了翅羽,”她掀开旗袍,腰侧蜈蚣疤咬着雪白肌肤,“现在轮到你吃我的苦。”
可当苏明疼得蜷成虾子时,总有冰凉手指替他擦汗。
某夜他烧糊涂了,攥着那截手腕喊妈妈,阿羽竟哼起戏曲,调子像浸过三秋桂子的雨。
最后那场手术前,阿羽拆了嫁衣的金线。
“乌鸦报丧要收报酬的。”
她把金线缠在苏明无名指上,睫毛沾着夜露,“但要是你死了,我就啄烂主刀医生的眼睛。”
手术灯亮起时,苏明看见玻璃窗外聚满乌鸦,为首的那只喙上粘着桂花糕。
他突然想起诊断书那夜,阿羽蹲在急诊楼顶唱:“命运给的糖衣炮弹,要连糖带炮弹咽下去呀...”
后来护士说手术很成功,只是病房总飘着黑羽。
苏明摸着空荡荡的无名指笑,他知道阿羽又去捡别人的故事了——像所有活了几百年的乌鸦精那样,靠收集人间苦痛修补翅膀?。
苏明盘下了裁缝铺。
他学阿羽在檐角挂铜铃,夜深人静就拆旧衣兜里的秘密——褪书里夹着干玫瑰的,他往线脚里藏半粒安眠药;沾着机油味的蓝工装,他用红线在领口绣朵小野菊。
某个梅雨季的午夜,铜铃突然发疯似的晃。
推门进来个穿校服的姑娘,马尾辫上结着白绒花。
她抖开怀里的碎花裙,肋部裂口狰狞:"能补成乌鸦翅膀的形状吗?"
苏明拈起金线时瞥见窗外,雨丝正把霓虹灯溶在积水里。
成群乌鸦掠过鼓楼医院顶楼,有件黑绸旗袍在月光里猎猎作响,下摆的乌鸦垂首衔着红绒花,像含着半颗没化完的彩虹糖。
新顾客总在暴雨夜登门。
穿貂皮大衣的贵妇送来被猫抓破的丝绸围巾,苏明用乌鸦尾羽填补破洞,针脚细如泪痕?。
醉酒男人抱着件染血的婚纱,说未婚妻车祸前念叨着"乌鸦衔桂花",苏明在裙摆绣了整片凋零的桂树林?。
化疗留下的后遗症让他指尖发颤,可每当金线穿过布料,阁楼缝纫机就会响起"咔嗒"声。
有次他回头,看见阿羽的银针悬在半空勾线,孔雀羽在月光下泛着靛蓝血光?。
白绒花姑娘再次出现时,抱着件烧焦的童装。
"火场里抢出来的,"她指甲缝里嵌着炭灰,"我弟弟总说衣柜里住着黑翅膀阿姨。"
苏明翻到衣领内侧,发现用血画的冰凌花——与阿羽1937年救过的记者掌纹一模一样?。
那夜裁缝铺铜铃骤响如哀鸣。
苏明追着鸦群跑到河边,看见阿羽赤脚立在浮冰上,嫁衣金线全散了,化作百只衔红绒花的乌鸦扑向水面。
最老那只啄开冰层,叼出半块馊掉的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