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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绚烂的羽翎

我的母亲是只孔雀妖。

这事我八岁那年就发现了。

她总爱穿蓝底洒金纹的旗袍,走路时腰肢像被风吹动的芦苇。

镇上裁缝铺的王婶总嘀咕:「林先生家那位,眼角眉梢都沁着妖气。」

她们不知道,母亲是真的会趁月色褪下人皮,在院中柿子树下舒展尾羽,月光淌过翎毛时,会泛起青金石般的幽光?。

那年我发高烧,额头烫得能烙饼。

母亲把整罐枇杷膏倒进搪瓷碗,指尖突然迸出三寸长的翠色指甲。

她慌张地缩回手,我却攥住她泛着磷光的尾羽笑了:「妈,你尾巴掉出来了。」?

后来每当我问起父亲,她就用孔雀翎编故事。

说父亲是山里的樵夫,某天撞见她被猎户追赶,用砍柴刀劈开铁笼时,刀柄震得虎口开裂。

「你爹的血滴在我羽冠上,像朱砂痣。」

她边说边往青瓷瓶插新折的梨花,花瓣簌簌落在我数学考了28分的卷子上?。

十二岁那年的梅雨季,校长的儿子骂我是「妖婆养的崽」。

母亲正在灶台前熬红豆粥,锅铲「当啷」砸进铁锅。

我头回见她露出妖相,眼尾蔓出孔雀翎状的金纹,指甲划破空气时带起凛冽风声。

最后那巴掌终究没落下去,她颤抖着把蓝围裙揉成团:「囡囡,妈明天就染黑头发。」?

高考前夜我偷看到她藏在樟木箱底的东西。

褪色的红绸裹着半片孔雀羽,旁边躺着张泛黄照片——穿蓝布衫的年轻人背着竹篓,篓里蜷着只尾羽折断的孔雀。照片背面有铅笔字:「1987年春,捡到受伤小孔雀,取名阿翎。」?

现在我总梦见那个场景:母亲在毕业典礼上穿孔雀蓝旗袍,发间别着父亲送的梨花银簪。

教导主任说家长不能戴夸张首饰,她就笑着把簪子换成塑料发卡。

阳光穿过礼堂玻璃时,我看见她后颈隐约浮现金色羽纹,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十八岁生日那夜,母亲把梨花银簪别在我发间。

月光漫过老樟木箱时,我闻到空气里泛起陈年檀香混着孔雀羽的腥甜味。

她突然说要去山里采药,蓝布包袱里却露出半截猎枪零件?。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月光把柏油路浇成一条银河。

她踩碎满地星子,旗袍开衩处渗出青金色磷粉,落在枯叶上就变成会发光的苔藓?。

山神庙坍塌的梁柱下,五个铁笼锈得如同凝固的血。

母亲突然开始解盘扣,我死死攥住她衣角,却抓了满手凋落的蓝羽毛?。

「当年你爹用砍柴刀劈开的笼子,现在要拿猎枪才能打开。」

她把发簪插进锁眼,我听见金石相撞的声音里混着父亲年轻时的咳嗽?。

铁门轰然开启时,十七只孔雀从我们头顶掠过,夜空顿时飘满打旋的虹。

母亲褪下右手的翡翠镯子,里面封着一滴干涸的血珠——正是她故事里落在羽冠上的那抹朱砂痣?。

黎明前我们在溪边生火,母亲教我辨认能治愈妖类创伤的月光草。

她脖颈的金纹正在褪色,像我用橡皮擦抹去的铅笔虚线。

「当年你爹给我输过三次血,」她把烤热的竹筒饭推给我,「人类的血烫得就像滚粥。」?

现在每当我给女儿编睡前故事,总会往星空指。

说外婆是月亮养的孔雀,说外公的砍柴刀能劈开乌云。

孩子总在此时举起胖手指:「妈妈睫毛在发光!」我对着梳妆镜细看,发现眼角不知何时也蔓出了金绿色纹路,像春天最早抽芽的爬山虎?。

母亲进山那夜,山雾浓得能拧出靛青色汁液。

我攥着她褪下的蓝绸发带,看磷粉在指缝间凝成星屑,忽明忽暗像父亲年轻时抽的旱烟火星?。

溪水倒映着十七道孔雀尾翎划过的轨迹,忽然有杜鹃啼声刺破雾霭,声波震得岸边月光草簌簌摇摆?。

她在第西个铁笼前驻足,翡翠镯子磕在生锈栏杆上发出编钟般的清响。

笼底蜷着只尾羽尽断的老孔雀,眼瞳里沉淀着比我母亲更深的青金色。

当母亲割破手腕滴血解咒时,我才看清那孔雀右爪系着半截红绳——正是当年父亲背篓里垫着的捆柴绳结?。

黎明时分,最后一只孔雀振翅没入云层。

母亲倚着山神庙残碑咳嗽,旗袍盘扣崩落处露出鳞片状伤痕,每片都刻着我看不懂的古老咒文。

「你爹当年给我包扎伤口,纱布总打成蝴蝶结。」

她笑着摸我发顶,指尖温度比月光草还凉,「他说妖精也该活得漂亮」?。

如今我总在梳头时对着镜子练习母亲的眼神。

当女儿指着绘本问「外婆真的是月亮养的鸟吗」,窗棂外恰有孔雀长鸣掠过屋檐。

梳妆台抽屉里躺着那半片褪色尾羽,在月圆夜会渗出蓝莹莹的光,像极了母亲教我认字时,毛笔尖悬在宣纸上的那滴墨?。

母亲临终前将尾羽烧成灰烬,混着月光草汁喂我喝下。

青瓷碗沿磕到我牙齿时,她脖颈的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迹?。

「当年你爹的血能解妖毒,如今该轮到你了。」

她指尖磷粉落在我手背,烫出十七颗朱砂痣,排列成猎户座的形状?。

我在山神庙废墟里发现父亲的日记本。

1987年3月7日的记录洇着孔雀血:「阿翎尾羽被割去三根,猎户说能制成辟邪符。我把最后半支盘尼西林溶进泉水,她喝药时睫毛颤动如垂死蝶翅。」

泛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月光草,轻轻一碰就碎成蓝绿色星尘?。

女儿七岁生日那夜,她指着动物园的白孔雀尖叫「外婆」。

月光淌过栅栏时,那孔雀忽然展开三米长的尾翎,翎眼在夜色中流转出母亲旗袍的蓝底洒金纹?。

饲养员惊呼「它从不开屏」,我却看见孔雀朝我们颔首,额前羽冠缺了道锯齿状裂痕——与母亲当年被猎枪擦伤的痕迹分毫不差?。

清明扫墓时,山风卷起锡箔灰烬在空中打旋。

女儿突然挣脱我的手,追着片发光的蓝羽毛跑进雾里。

当我拨开灌木丛,发现她正用翠绿指甲替受伤的杜鹃鸟包扎,伤口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孔雀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