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只孔雀妖。
这事我八岁那年就发现了。
她总爱穿蓝底洒金纹的旗袍,走路时腰肢像被风吹动的芦苇。
镇上裁缝铺的王婶总嘀咕:「林先生家那位,眼角眉梢都沁着妖气。」
她们不知道,母亲是真的会趁月色褪下人皮,在院中柿子树下舒展尾羽,月光淌过翎毛时,会泛起青金石般的幽光?。
那年我发高烧,额头烫得能烙饼。
母亲把整罐枇杷膏倒进搪瓷碗,指尖突然迸出三寸长的翠色指甲。
她慌张地缩回手,我却攥住她泛着磷光的尾羽笑了:「妈,你尾巴掉出来了。」?
后来每当我问起父亲,她就用孔雀翎编故事。
说父亲是山里的樵夫,某天撞见她被猎户追赶,用砍柴刀劈开铁笼时,刀柄震得虎口开裂。
「你爹的血滴在我羽冠上,像朱砂痣。」
她边说边往青瓷瓶插新折的梨花,花瓣簌簌落在我数学考了28分的卷子上?。
十二岁那年的梅雨季,校长的儿子骂我是「妖婆养的崽」。
母亲正在灶台前熬红豆粥,锅铲「当啷」砸进铁锅。
我头回见她露出妖相,眼尾蔓出孔雀翎状的金纹,指甲划破空气时带起凛冽风声。
最后那巴掌终究没落下去,她颤抖着把蓝围裙揉成团:「囡囡,妈明天就染黑头发。」?
高考前夜我偷看到她藏在樟木箱底的东西。
褪色的红绸裹着半片孔雀羽,旁边躺着张泛黄照片——穿蓝布衫的年轻人背着竹篓,篓里蜷着只尾羽折断的孔雀。照片背面有铅笔字:「1987年春,捡到受伤小孔雀,取名阿翎。」?
现在我总梦见那个场景:母亲在毕业典礼上穿孔雀蓝旗袍,发间别着父亲送的梨花银簪。
教导主任说家长不能戴夸张首饰,她就笑着把簪子换成塑料发卡。
阳光穿过礼堂玻璃时,我看见她后颈隐约浮现金色羽纹,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十八岁生日那夜,母亲把梨花银簪别在我发间。
月光漫过老樟木箱时,我闻到空气里泛起陈年檀香混着孔雀羽的腥甜味。
她突然说要去山里采药,蓝布包袱里却露出半截猎枪零件?。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月光把柏油路浇成一条银河。
她踩碎满地星子,旗袍开衩处渗出青金色磷粉,落在枯叶上就变成会发光的苔藓?。
山神庙坍塌的梁柱下,五个铁笼锈得如同凝固的血。
母亲突然开始解盘扣,我死死攥住她衣角,却抓了满手凋落的蓝羽毛?。
「当年你爹用砍柴刀劈开的笼子,现在要拿猎枪才能打开。」
她把发簪插进锁眼,我听见金石相撞的声音里混着父亲年轻时的咳嗽?。
铁门轰然开启时,十七只孔雀从我们头顶掠过,夜空顿时飘满打旋的虹。
母亲褪下右手的翡翠镯子,里面封着一滴干涸的血珠——正是她故事里落在羽冠上的那抹朱砂痣?。
黎明前我们在溪边生火,母亲教我辨认能治愈妖类创伤的月光草。
她脖颈的金纹正在褪色,像我用橡皮擦抹去的铅笔虚线。
「当年你爹给我输过三次血,」她把烤热的竹筒饭推给我,「人类的血烫得就像滚粥。」?
现在每当我给女儿编睡前故事,总会往星空指。
说外婆是月亮养的孔雀,说外公的砍柴刀能劈开乌云。
孩子总在此时举起胖手指:「妈妈睫毛在发光!」我对着梳妆镜细看,发现眼角不知何时也蔓出了金绿色纹路,像春天最早抽芽的爬山虎?。
母亲进山那夜,山雾浓得能拧出靛青色汁液。
我攥着她褪下的蓝绸发带,看磷粉在指缝间凝成星屑,忽明忽暗像父亲年轻时抽的旱烟火星?。
溪水倒映着十七道孔雀尾翎划过的轨迹,忽然有杜鹃啼声刺破雾霭,声波震得岸边月光草簌簌摇摆?。
她在第西个铁笼前驻足,翡翠镯子磕在生锈栏杆上发出编钟般的清响。
笼底蜷着只尾羽尽断的老孔雀,眼瞳里沉淀着比我母亲更深的青金色。
当母亲割破手腕滴血解咒时,我才看清那孔雀右爪系着半截红绳——正是当年父亲背篓里垫着的捆柴绳结?。
黎明时分,最后一只孔雀振翅没入云层。
母亲倚着山神庙残碑咳嗽,旗袍盘扣崩落处露出鳞片状伤痕,每片都刻着我看不懂的古老咒文。
「你爹当年给我包扎伤口,纱布总打成蝴蝶结。」
她笑着摸我发顶,指尖温度比月光草还凉,「他说妖精也该活得漂亮」?。
如今我总在梳头时对着镜子练习母亲的眼神。
当女儿指着绘本问「外婆真的是月亮养的鸟吗」,窗棂外恰有孔雀长鸣掠过屋檐。
梳妆台抽屉里躺着那半片褪色尾羽,在月圆夜会渗出蓝莹莹的光,像极了母亲教我认字时,毛笔尖悬在宣纸上的那滴墨?。
母亲临终前将尾羽烧成灰烬,混着月光草汁喂我喝下。
青瓷碗沿磕到我牙齿时,她脖颈的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字迹?。
「当年你爹的血能解妖毒,如今该轮到你了。」
她指尖磷粉落在我手背,烫出十七颗朱砂痣,排列成猎户座的形状?。
我在山神庙废墟里发现父亲的日记本。
1987年3月7日的记录洇着孔雀血:「阿翎尾羽被割去三根,猎户说能制成辟邪符。我把最后半支盘尼西林溶进泉水,她喝药时睫毛颤动如垂死蝶翅。」
泛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月光草,轻轻一碰就碎成蓝绿色星尘?。
女儿七岁生日那夜,她指着动物园的白孔雀尖叫「外婆」。
月光淌过栅栏时,那孔雀忽然展开三米长的尾翎,翎眼在夜色中流转出母亲旗袍的蓝底洒金纹?。
饲养员惊呼「它从不开屏」,我却看见孔雀朝我们颔首,额前羽冠缺了道锯齿状裂痕——与母亲当年被猎枪擦伤的痕迹分毫不差?。
清明扫墓时,山风卷起锡箔灰烬在空中打旋。
女儿突然挣脱我的手,追着片发光的蓝羽毛跑进雾里。
当我拨开灌木丛,发现她正用翠绿指甲替受伤的杜鹃鸟包扎,伤口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孔雀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