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渍斑斑的「老陈面馆」招牌底下蹲着只通体雪白的大鹅。
它歪着脑袋打量街角醉汉踉跄的步伐,琥珀色瞳孔里浮起一层薄雾般的讥诮。
"阿雪,蒜苗要切细些。"
系着靛蓝围裙的老头敲了敲案板,案角陶罐里插着支蔫头耷脑的野菊。
大鹅扑棱翅膀飞上灶台,趾蹼灵巧地夹住菜刀,蒜瓣在青石板上碎成星星点点的雪?。
十年前暴雨倾盆的深夜,老陈在桥洞下捡到这只脖颈流血的鹅。
当时它正用喙尖蘸着雨水,在水泥地上画歪歪扭扭的篆文。
老头眯着眼看了半晌,突然蹲下身:"要跟我走就眨三下眼。"
鹅妖盯着他掌纹里嵌着面粉的手,眼皮像坠了铅块似的一沉再沉?。
面馆常客总爱逗弄这只通人性的鹅。
"阿雪比我家婆娘还贴心。"
卖豆腐的老王醉醺醺地戳它尾羽,"要是能变成大姑娘......"话音未落就被鹅喙啄破了手背。
老陈往他碗里多舀了勺辣油:"畜生都晓得廉耻,有些人倒活回去了。"?
首到某个梅雨季的黄昏,穿猩红旗袍的女人踩着满地落花闯进来。
她指甲染着凤仙花汁,腕间银铃随着呼吸轻颤:"陈老板好福气,养着千年道行的鹅妖当伙计。"
正在揉面的老陈手背青筋暴起,面团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呜咽。
"胡三娘,城西墓园的孤魂还不够你打牙祭?"
阿雪突然开口,声线像结了冰的溪水。
女人掩唇轻笑,发间狐尾钗簌簌摇晃:"小郎君莫急,奴家不过是来讨碗阳春面——要加三滴心头血的那种。"?
当夜暴雨如注,老陈坐在门槛上卷烟,火星在潮湿的黑暗里明明灭灭。
"当初你画的符咒是'劫'字吧?"
他忽然开口,惊得阿雪衔着的抹布掉进洗菜盆,"十年前我就该死在肝癌晚期,是你用妖寿替我续命。"
鹅妖垂下脖颈,羽毛缝隙渗出细碎金光,在积水里映出扭曲的篆文?。
晨雾漫进后厨时,灶台上多了碗飘着葱花的素面。
老陈惯用的青花瓷碗底压着张烟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蒜苗在笸箩里,少抽旱烟。"
白鹅昨夜蹲坐的墙角,只余几片沾着露水的鹅毛,在穿堂风里打着旋儿朝白鹭河飞去?。
面馆从此多出个穿月白衫子的少年跑堂,眼角泪痣红得像要沁血。
偶尔有醉汉对着他背影吹口哨,总会突然被热汤泼了裤裆。
老街坊都说这孩子眉眼像极了老陈,特别是低头切蒜苗时,睫毛在鼻梁投下的阴影,像极了大鹅收拢羽翼时的模样?。
白衫子的少年蹲在面馆门槛剥青豆。
他指尖悬着三寸金光,豆粒跳进竹篓时发出玉珠落盘的脆响。
老陈往铜锅里撒了把花椒,忽然开口:"胡三娘昨夜吃了城西棺材铺的纸人。"
少年手一抖,豆壳上的金芒倏地熄灭?。
"她啃的是描着生辰八字的替身纸。"
灶膛火星噼啪爆开,映得少年眼尾泪痣似滴血,"三更梆子响时,我瞧见十五个纸人抬着猩红轿子往白鹭河去了。"
老陈舀汤的手顿了顿,油花在汤面绽开浑浊的涟漪?。
河心芦苇荡忽起浓雾,狐尾钗刺破雾气时带起银铃乱颤。
胡三娘赤足踩在纸人肩上,蔻丹剥落的指尖捏着半截白骨:"小郎君的心头血养了十年,也该熟透了。"
她身后纸轿簌簌作响,惨白手臂撕开轿帘,竟钻出个与老陈面目相同的纸扎人?。
少年猛地扯开衣襟,胸膛浮现密密麻麻的金色篆文:"十年前你逼我画'劫'字咒,害我损了七百年道行——"话音未落,纸扎老陈己扑向面馆蒸笼,青筋暴起的手首掏少年心窝?。
"阿雪!"
真老陈突然掀翻汤锅,滚水泼在纸人身上腾起黑烟。
少年趁机咬破舌尖,血珠化作金线缠住胡三娘脚踝:"你以为我不知你在每个食客碗底藏了狐毛?"
河面忽现旋涡,当年被他救过的麻雀精领着百鸟俯冲而下,尖喙如雨点啄向纸轿?。
胡三娘旗袍裂开猩红豁口,露出森森白骨:"你舍了妖丹化人,又能撑几时?"她突然捏碎腕间银铃,万千狐影从河底浮起,每道影子都叼着片带血的鹅羽?。
少年踉跄着抓住老陈的围裙带,掌心金篆文寸寸皲裂:"去掀灶王爷画像......"
老陈哆嗦着揭开发黄的画像,底下竟压着当年桥洞里的血篆文,只是'劫'字左侧添了三点水,在潮湿空气里晕成'滴'字?。
白鹭河突然掀起十丈浪,所有狐影被篆文吸进浪尖。
胡三娘尖叫着化为原形,却被浪头拍成满地红毛。
少年软倒在老陈怀里时,檐角最后一片鹅羽正巧飘落,在他眉心点出朱砂似的红印?。
面馆重新飘起炊烟那日,少年蹲在青石板上切蒜苗。
卖豆腐的老王盯着他新别在襟口的狐尾钗嘀咕:"陈老头哪捡的便宜孙子?"
少年头也不抬地甩刀,雪亮刀刃堪堪擦过老王耳垂:"按辈分,您该叫我声祖奶奶。"?
河湾处的野菊开成金色漩涡时,少年蹲在青石阶上数鹅卵石。
他腕间系着褪色的靛蓝围裙带,每数到七就朝河里丢一颗,涟漪里隐约浮出胡三娘破碎的倒影?。
老陈端着竹筛从后厨转出来,筛底沾着未干的血篆——昨夜灶王爷画像突然自燃,灰烬里凝着三根狐狸毛?。
"西街棺材铺新换了掌柜。"
少年突然开口,指尖金芒刺破河面倒影,"那人生得白净,耳后却有两颗朱砂痣。"
话音未落,对岸芦苇丛传来纸轿吱呀声,十六个纸人抬着猩红轿子踏水而来,轿帘缝隙伸出半截白骨玉如意?。
老陈猛地攥住少年手腕:"当年你救我用的'劫'字咒,当真全抹净了?"
少年眼尾泪痣突然沁血,染红襟口狐尾钗的流苏:"您教我添的三点水,不是把'劫'改成了'滴'?"
河风掀起他后颈碎发,皮肤下浮出蛛网般的金纹?。
纸轿轰然炸裂时,漫天狐毛化作暴雨
穿月白长衫的新掌柜立在浪尖,掌心托着枚琉璃心,每道血丝都困着片鹅羽?。
"好师弟,"他笑出满口细碎獠牙,"师父若知你用千年妖丹换凡人十年阳寿......"少年突然扯断围裙带,靛蓝布条化作锁链缠住琉璃心?。
老陈突然冲向面馆匾额,沾着面粉的手掌拍碎"老陈面馆"的"陈"字。
木屑纷飞中露出半卷泛黄符纸,正是当年桥洞暴雨里未画完的篆文?。
少年瞳孔骤缩,那些残缺笔画突然活过来,顺着金纹钻进他血脉?。
"阿雪啊,"老陈把烟杆咬得咯吱响,"当年我说'要跟我走就眨三下眼',你多眨了两下。"
河面突然掀起金色浪墙,将狐妖连同琉璃心拍成齑粉。
少年在光瀑中舒展成白鹅原形,尾羽却浸着永不褪色的朱砂红?。
暮色染红第七道河湾时,面馆重新挂上"劫来茶馆"的匾额。
穿月白衫的跑堂少年提着铜壶穿梭茶桌间,偶尔有醉汉想摸他尾羽装饰的腰带,总会被突然沸腾的茶汤烫了手?。
柜台后的老掌柜眯眼卷烟,青花瓷罐里新换了野菊,每片花瓣都凝着未干的金粉?。
穿猩红旗袍的女人再次登门那日,檐角风铃响得格外凄厉。
少年往她面前摔了盏裂纹茶碗:"师姐的骨灰坛还空着半截。"
女人腕间新换了鹅羽串的银铃,笑得花枝乱颤:"小郎君的心头血,泡茶可比酿酒够味。"?
是夜白鹭河倒流,所有茶客都看见白衣少年立在浪尖作画。
他用狐尾蘸金粉,在月轮上补全了当年未写完的"劫"字。
最后一笔落下时,整条河的鹅卵石都发出呜咽,而"劫来茶馆"的灯笼在风中晃了整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