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龙第一次见到成都的夏夜是在人民公园门口。
霓虹浸透九眼桥的啤酒沫,火锅味缠着宽窄巷子的风,麻将声撞碎在锦江的波浪里。
他甩着湿漉漉的红色长发,破洞皮夹克沾着青海湖的盐粒,脚踝上青铜铃铛叮当响了三声——这是敦煌鸣沙山脚某个姑娘系的,说能驱散沙漠里孤魂的叹息?。
"帅哥,冰粉加糍粑还是醪糟?"
穿碎花裙的姑娘推着玻璃柜车,车头挂着褪色的熊猫玩偶。
赤龙盯着她手腕的银镯子,内侧刻着模糊的"陈"字,像被岁月啃过一口的月亮。
"加眼泪。"
他趴在柜台上,鼻尖几乎碰到她别在耳后的栀子花,"听说成都姑娘的眼泪是红糖味的。"
"那得先付钱。"
她舀冰粉的手腕抖出涟漪,"十块钱买故事,二十块买真心,五十块能买我祖宗十八代的秘密。"
赤龙抛给她三枚生锈的古币,康熙通宝在玻璃柜上滚出青铜色的轨迹:"买你今夜的影子。"
他们蹲在府南河边啃兔头时,暴雨突然砸下来。
姑娘叫陈鲤,鲤鱼的鲤。
她说七年前有个男人总在春熙路天桥唱《成都》,吉他盒里永远放着两朵玉兰花。
"后来呢?"
"后来他带着我的银镯子去了康定,说折多山的雪能冻住誓言。"
陈鲤把辣椒油淋在冰粉上,红油顺着透明晶体爬成蛛网,"每融一片雪,他就寄张明信片。"
赤龙摸出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塞满各地车票。
最底下那张贴着布达拉宫邮票,邮戳日期是去年立冬,背面潦草写着:这里的风像你骂人时的唾沫星子?。
凌晨三点的兰桂坊,赤龙把吉他弦扯断在阴沟里。
陈鲤踩着人字拖追出来,手里端着第十碗冰粉,醪糟发酵出微醺的甜。
"你根本不会弹吉他。"
她戳破他绷带下的老茧,那是握方向盘留下的印记。
"但我会听。"
赤龙指着对面便利店闪烁的霓虹招牌,"听见没有?那盏灯在唱《蓝莲花》副歌部分。"
他们并排躺在凌晨送货的三轮车斗里,车尾绑着的气球突然炸开。
陈鲤说这是二十三岁时最后的任性,赤龙往她发间插了朵塑料芙蓉花:"明天我要去峨眉山,听说金顶的云会吃人?。"
三个月后赤龙在双流机场收到包裹,陈鲤的银镯子裹着峨眉山枯叶。
附赠的U盘里存着783段录音,从人民公园蝉鸣到锦里打烊的卷帘声,最后十秒突然响起他的声音:
"生活像这碗冰粉,酸甜苦辣都藏在透明里。"
赤龙在峨眉山脚的报国寺门口摔碎了第三只酒瓶。
青铜铃铛滚进香灰堆里,沾满信徒们磕头时抖落的虔诚。
卖香烛的老太婆用扫帚戳他脊梁骨:"后生仔,金顶的云吃人前要先漱口嘞——用你们这种醉汉的胆汁。"?
他摇摇晃晃爬起来时,撞翻了算命先生的紫檀桌。
卦签散落一地,最远那根扎在"坎为水"的卦象上,竹片裂开处渗出血丝般的朱砂。
"赤龙入坎宫,孽缘缠身呐。"
算命先生拾起断签,镜片反光遮住他左眼下的泪痣,"成都锦江有尾红鲤等你回魂,青羊宫银杏叶落尽前......"
话没说完,赤龙把最后半瓶二锅头浇在卦盘上。
酒精混着铜钱锈味漫开来,惊飞了檐角偷听的白鸽。
他在文殊院巷子深处撞见陈鲤己是霜降。
姑娘蹲在冒热气的井盖旁喂野猫,左手腕空荡荡的,右手捏着半块龙眼酥。
"银镯子呢?"
"喂了乐山大佛的鱼。"她挠着橘猫下巴,睫毛沾着成都特有的雾霾颗粒,"倒是你脚铃铛哑了?"
赤龙踢开脚边易拉罐,青铜铃铛在裤兜硌出月牙形印记。
三个月前在双流机场,他差点把它扔进货运传送带,最后却系在了某架波音737起落架上。
陈鲤突然拽着他冲进暴雨中的茶馆。
西五个老太爷正在打血战到底,翡翠麻将牌浸着老鹰茶的涩香。
"三万。"
"碰!"
"你龟儿子出老千!"
赤龙被按在竹椅上时,陈鲤己把辣椒面撒上他的冰粉:"金顶的云没吞了你?"
"吞了又吐出来。"他舔着嘴角的花椒粒,"说我骨头上刻着锦江的鱼腥味。"
他们偷了茶馆的竹筏漂在锦江上时,电子烟花正从339电视塔顶喷涌。
陈鲤从羽绒服内兜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碎成三截的银镯子,断面闪着峨眉山冻雨的青光。
"大佛脚下根本没鱼。"
她将镯子残片抛向夜空,惊起岸边拍婚纱照的白鹭,"倒是捡到你铃铛的保洁阿姨,在机场厕所循环播放了783遍录音。"
赤龙摸出个锈迹斑斑的诺基亚,外放喇叭传出混着飞机轰鸣的成都夜雨声。
陈鲤突然把冰粉扣在他头上,红糖水顺着红色发梢滴进锦江,惊散水下某条失眠的鲤鱼。
凌晨西点,他们躺在环球中心楼顶的停机坪上。
赤龙说康定折多山的雪化了,化成水母形状的云飘到双流机场。
陈鲤把最后半块龙眼酥塞进他嘴里,甜味混着隔壁火锅店的地沟油气息。
"明天我要去深圳。"
"巧了,我买了去漠河的票。"
"冰粉摊怎么办?"
"改成流动离婚咨询车。"
她踹飞脚边的易拉罐,铝罐撞上正在降落的航班探照灯,在夜空划出半条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