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云崖终年积雪,只有黄昏时分才会露出嶙峋的崖壁。
栖川化作人形坐在枯树上,翅膀垂落的黑影像件披风,割裂了落在少女衣摆的月光。
他记得三十年前初见阿素的模样——背着竹篓采药的凡人姑娘,红头绳被山风吹得像团跳动的火苗。
那时她蹲在崖边刨雪,手指冻得通红,却对着躲在岩缝里的白鹰笑:“原来你和我一样,都是没爹没娘的孤儿。”?
后来这团火苗烧穿了栖川的妖丹。
当阿素被狼妖拖进山洞时,原本能翱翔千里的鹰妖突然不会飞了,用尖喙和利爪生生撕碎三匹妖狼,羽毛混着血粘在洞壁上,像幅斑驳的水墨画。?
阿素总说栖川的眼睛像冻住的琥珀,却不知道这双眼睛看过她八十次轮回。
六百年前她本是看守瑶池的仙娥,因私放被囚的雪鹰触犯天条。
栖川叼着她的青玉簪坠入凡尘时,听见云端传来判词:“十世孤煞,永堕轮回。”
于是鹰妖守着云崖数星辰坠落,看冬雪在阿素的发间染出霜白。
当第十世她咳血倒在药炉前,栖川终于捏碎了自己的妖丹。
漫天星斗倒转的夜里,他用千年修为换了阿素魂魄不散,代价是每逢月圆就要变回幼鹰形态。?
最后一战来得比栖川预料的更早。
魔蛟撞碎云崖那日,阿素正在晾晒今年新采的雪莲。
栖川把藏着青玉簪的梧桐木匣塞进她怀里,翅膀卷起的旋风将人推出三十里外:“往南走,别回头。”
魔蛟的毒牙刺穿他胸膛时,栖川突然想起百年前某个春夜。
阿素枕着他的翅膀数流萤,指尖划过他残缺的翎羽问:“要是哪天我老了丑了,你还会替我暖手吗?”那时满天萤火都落进她眼睛里,亮得胜过九重天的银河。?
三百里外的樵夫至今还在传说,那日云崖的雪都是赤红色的。
魔蛟的尸骸化作黑色山脉,而鹰妖的骨架始终保持着展翅的姿态,翼展投下的阴影里,埋着个刻满符咒的梧桐木匣。
阿素打开木匣那天,青玉簪突然化作流光没入眉心。
前世记忆苏醒时,她看见栖川的残魂凝成虚影,用透明的手指替她擦泪:“当年你放我自由,如今我护你长生,很公平。”?
雪落在云崖新长的梧桐树上,有只白鹰雏鸟破壳而出,歪着头去啄阿素衣角的流苏。
她摸着幼鹰残缺的翎羽轻笑,身后十万大山忽然落满月光。?
阿素在梧桐树桠间搭了座竹屋,檐角悬着三十三枚褪色的狼牙风铃。
白鹰雏鸟总爱蜷在她膝头打盹,残缺的右翅垂下来,像片融化的雪盖住她裙摆的补丁。
每当月圆夜,幼鹰会突然抽搐着缩成拳头大小,阿素就解开衣襟把它捂在心跳的位置,如同当年栖川用翅膀替她挡雪的模样?。
有天雏鸟啄开了地窖的陶瓮,青玉簪的碎光里浮出瑶池的倒影——栖川被锁在玄冰柱上,天将的戟尖挑断他第七根翎羽时,仙娥攥着断羽跃下轮回台。
瓮底积着六百年的月光,每一汪都凝着句未说完的“值得”?。
魔蛟残魂卷土重来那日,山涧的鱼群集体跃出冰面。
雏鹰突然展开三丈长的光翼,把阿素藏进自己肋骨筑成的囚笼。
它吞下青玉簪那刻,云崖千年的积雪开始沸腾,岩浆在鹰羽上浇铸出龙鳞纹路?。
“十世轮回够还恩情了。”魔蛟的笑震落松针如雨。
雏鹰却俯冲撞向自己昔年的骸骨山,断翅处喷涌的妖火竟比朝阳滚烫。
阿素在冲天火光里看到个熟悉背影,那人转身时漫天灰烬都开成杏花,唇形分明在说“这次换你先走”?。
三百年后采药人传说,云崖最高处坐着个白发姑娘,肩头立着只永远长不大的白鹰。
有人听见她在暴雪夜唱歌,调子像鹰唳又像情话,冻僵的狼群听了都会让开道路?。
青玉簪化成的流星雨坠落那晚,白鹰突然开口吐出颗琉璃珠。
阿素对着珠子哈气时,里面走出个半透明的栖川,手指穿过她白发笑道:“你看,我们终于一起老了。”
他们身后的星群正在重组星座,最亮的那颗划过时,拖尾像道愈合的翎羽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