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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堆堆山

老木第一次见到小满时,她正蹲在溪边哭,裤腿沾满泥巴,怀里死死抱着一只断翅的雀儿。

堆堆山的云坠得很低,像浸饱水的棉被压在她单薄的肩头?。

山神从老松树后头探出半个身子,粗布衫子蹭得树皮沙沙响。

小满抬头看见他胡子拉碴的脸,吓得连退三步,后背抵在青苔斑驳的岩石上。

老木慌忙摆手,蒲扇大的手掌在空气里划出笨拙的弧线:“莫怕莫怕,我帮你治它。”

他接过雀儿的动作像捧初春的冰棱,粗粝指腹拂过幼鸟颤抖的绒毛时,却轻得像山风掠过芦苇丛。

小满后来总说,老木缝鸟翅膀的架势活像绣娘穿针,明明生着熊掌似的手,偏能捏住半片柳叶当夹板?。

堆堆山的人都知道,后崖住着个不会笑的神。

他总在暴雨夜扛着断树往山神庙走,深秋清晨往守林人的窗台上搁野栗子,有次救下掉进陷阱的小狼崽,自己倒被夹得脚踝渗血半月。

猎户们骂他憨,他挠着头顶松针嘿嘿两声,转身又把新埋的捕兽夹全掀了?。

开发商举着图纸进山那天,老木蹲在最高处的崖石上啃烤红薯。

推土机的轰鸣惊起满山寒鸦,他望着那些红线圈住的百年老树,喉头滚了滚,把最后一口甜瓤塞进嘴里。

当夜暴雨倾盆,他挨个给待移栽的银杏系红绳,手指冻成青紫色还在打结,说这样它们下辈子投胎还认得回家的路?。

小满抱着雀儿撞开庙门时,老木正往神像脚下摆今年最后一捧山莓。

姑娘的眼泪砸在褪色的蒲团上,洇出深色圆斑:“他们要炸西坡取石,你逃吧。”

山神用袖口擦她哭花的脸,笑得像晒了三秋的柿子饼:“我生在这儿。”

翌日朝阳染红半边天,老木化作西坡最老的槐树,根系死死缠着地脉,枝桠上拴的红绳在风里晃成一片海?。

后来堆堆山改名翠云峰景区,导游指着老槐树解说:“看这树瘤多像人脸。”

小满摸着树干上歪扭的刀痕——那是她十三岁时刻的“木”字——云恰巧从山顶淌过,温柔地裹住整个春天?。

第七年惊蛰,老槐树北侧的枝桠突然枯了半截。

小满拎着竹篮来系红绳,指尖刚触到皴裂的树皮,整座山突然在雨雾里晃了晃?。

施工队的新机器轰隆隆碾过东麓,震得山雀扑棱棱撞进她怀里?。

守林人发现小满时,她正蜷在树洞深处,发间沾着陈年的松针。

老人举着马灯的手一颤,灯影里浮出张似曾相识的脸——姑娘怀里紧搂着块褪色的红布,布上歪歪扭扭绣着“西坡护林员”五个字,针脚里还嵌着山莓干涸的汁液?。

开发商第三次带人围住老槐树那夜,山涧突然涨起十年未见的桃花汛。

混着松脂香的水流漫过推土机的履带,工人们惊叫着逃下山时,恍惚看见个粗布麻衣的汉子蹲在崖边啃烤红薯,滚烫的甜香压过了柴油味?。

小满在树洞醒来那天,枝头积雪簌簌落进她颈窝。

十七只断翅的雀儿在她头顶盘旋,每只脚上都系着褪色的红绳。

最老的那只忽然俯冲下来,在她掌心丢下半枚山莓,鲜红汁液渗进树皮裂缝,蜿蜒成个歪扭的“木”字?。

后来翠云峰成了自然保护区,巡山员总在暴雨夜听见有人哼荒腔走板的山歌。

有年开春,护林站收到匿名捐赠的三十吨野栗子,麻袋上沾着青苔与松香。

小满退休那天,老槐树突然开了满枝浅绿的花,细看每片花瓣都像粗布衫子的补丁?。

清明前夜,老槐树南枝无端抽了新芽。

小满巡山时听见树洞里传来烤红薯的焦香,举着手电筒照进去,却见当年那只断翅雀儿正衔着半截红绳,在青苔斑驳的岩壁上啄出星点金芒?。

开发商第西次进山那日,十七只松鼠集体堵住了施工车的排气管。

小满站在老槐树前给新来的护林员系红绳,突然笑出声——每根树枝分岔处都结着烤红薯形状的树瘤,焦黑的表皮裂口处淌出琥珀色松脂,甜香漫过整个西坡?。

暴雨冲垮东麓工地那晚,守林人看见小满提着马灯往老槐树跑。

闪电劈开夜幕的刹那,树影里分明立着个粗布衣衫的虚影,正用松针当梳子,给伏案画图纸的姑娘编辫子。

染着山莓汁的图纸随风飘进县长办公室,红线圈住的数字全变成了歪扭的槐树叶?。

白露那天,最后台钻机撤出翠云峰。

小满摸着树干上新长的年轮,忽然被松果砸中后脑勺。

抬头望见最高枝桠上挂着个树皮编的鸟窝,窝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颗野栗子,最顶上那颗还沾着没化净的霜?。

现在经过老槐树的人都会驻足,说这树看着憨实,树冠却总往冒过烟囱的方向歪。

小满退休后天天来扫落叶,有回撞见个穿粗布衫的小孩在树根处堆烤红薯,那孩子抬头冲她笑时,嘴角沾着的山莓汁红得像七十年前的惊蛰雨?。

(我的家乡有座傻乎乎的山,还有棵呆呆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