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菜市场的鱼贩子们总说马三浪身上有股子阴气。
这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趿拉着塑料拖鞋蹲在河埠头,破洞汗衫下露出嶙峋的肋骨,左手攥着个褪色的蝴蝶发卡念念有词。
"三浪!你妹妹的忌日快到了吧?"
邻居王婶挎着菜篮子经过石桥,"派出所老陈让你别在桥洞底下烧纸钱,上次把消防队都招来了。"
马三浪突然把脸贴到潮湿的青苔上,耳朵贴着青石板:"它来了。"
河水泛起墨绿色的泡沫。
三天前河道工张阿西的尸体就是在这片洄水湾捞上来的,法医说溺亡时间在子夜,可镇医院守夜的王护士赌咒发誓,凌晨两点看见张阿西蹲在急诊室门口拧裤脚的水。
"你闻到了吗?"
马三浪猛地抓住王婶的裤脚,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血痂,"腐肉混着水藻的腥气,还有......"
他翕动着鼻翼,"栀子花的脂粉味。"
王婶尖叫着踹开他的手。
这时桥洞下的野狗突然集体狂吠,浑浊的河面浮起一团团女人长发般的水草。
马三浪从编织袋里掏出个搪瓷脸盆,将一沓画着诡异符号的黄纸点燃,火苗舔舐的灰烬在空中扭成螺旋。
"壬戌年七月初七,穿绿袄红裙投水的姑娘。"
他的瞳孔在烟雾中收缩成针尖,"你吞了九个替死鬼还不够?"
河水突然炸开三尺高的浪头。
马三浪的破手机在此时响起《最炫民族风》的彩铃,派出所老陈的吼声震得扬声器发颤:"精神病又发作了是不是?张阿西脚脖子上的手印鉴定出来了,是生前被藤壶划伤的......"
"手印是青色的。"
马三浪盯着河面下缓缓浮现的苍白面孔,"被水草缠住的人,指甲缝里会留下绿藻,但这个......"
他忽然将燃烧的纸钱抛向水面,"是民国七年苏州织造局的靛青染料。"
水面传来刺啦的灼烧声。
老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他想起档案馆里那份虫蛀的县志:1923年中元节,戏班名角白牡丹因怀了班主的孩子被沉塘,尸体打捞上来时,十指丹蔻全部剥落。
马三浪往裤腰上蹭了蹭掌心的汗,那个蝴蝶发卡在夕阳下泛着冷光。
七年前妹妹就是在这里失踪的,打捞队找到的帆布鞋里塞满腥臭的水藻。
从那天起,他就能看见那些泡得的脸孔在窗棂上呵出白霜。
"你要找替身该去新开发区。"
他对着泛起涟漪的水面呢喃,"那边刚埋了输水管,混凝土里掺着黑狗血......"
话音未落,桥墩突然传来指甲抓挠声。
马三浪抄起插在淤泥里的鱼叉,锈迹斑斑的尖齿上沾着几缕灰白头发。
这时王婶的尖叫从石桥另一端传来——她正踮着脚尖往栏杆上爬,后脖颈浮现五道发青的指痕。
"原来你喜欢孕妇。"
马三浪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他早知道王婶怀了三个月身孕,今早看见她偷摸往诊所后巷的垃圾桶里塞验孕棒。
鱼叉刺穿王婶的棉布裤腿将她钉在桥柱上。
老陈带着辅警赶到时,只见这个疯子在给昏迷的孕妇额头贴糯米,自己手腕上缠着浸透黑狗血的麻绳。
"胎儿的血气最招阴物。"
马三浪舔了舔开裂的嘴唇,"白牡丹当年被沉塘时,肚子里也有个三个月大的肉团。"
子夜的打更声惊飞了栖在电线上的乌鸦。
马三浪蹲在废弃的戏台遗址,面前摆着七个盛满河水的粗瓷碗。
当月光移到残缺的雕花梁柱时,水面突然映出个穿戏服的女人,鬓边栀子花滴着泥水。
"他们往我的七窍灌水银......"
女鬼的声线像生锈的胡琴,"我的孩儿在棺材里抓挠了三天......"
马三浪将妹妹的发卡按在心口:"我给你看我的血肉。"
他突然用鱼叉划开小臂,血珠坠入瓷碗的刹那,整个戏台的梁柱开始渗出血泪。
那些民国年间被沉塘的冤魂从藻荇中伸出白骨森森的手,却在他掏出桃木刻的拨浪鼓时发出婴儿啼哭。
当镇民们举着手电筒循声找来时,只看到被鱼叉钉在梁柱上的王婶,以及满地混着香灰的血迹。
马三浪常穿的破拖鞋漂在河中央,水面浮着半件褪色的戏服,那料子分明是民国年间的云锦,却缠着几缕染成金黄的现代卷发。
晨雾散去时,放牛的孩子在芦苇丛里捡到个生锈的搪瓷脸盆,盆底黏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还有半张被血浸透的糖纸——镇小学门口的杂货铺,七年前确实卖过这种橘子味硬糖。
老陈在急诊室给马三浪做笔录时,发现他手背上多出个胭脂色的咬痕。
"戏班子养小鬼都用黄鳝血。"
马三浪突然扯开衣领,锁骨处赫然印着青紫色的婴孩掌印,"但这位白牡丹姑娘,养的是水猴子。"
监控录像显示王婶苏醒后偷走了护士站的剪刀。
当保安在妇产科储物间找到她时,这个西十岁的寡妇正跪在地上裁剪白大褂,嘴里哼着苏州评弹的调子,缝出来的竟是件巴掌大小的血红肚兜。
"七月半,嫁新娘,水底红烛照冥妆。"
马三浪半夜翻进镇幼儿园,把浸泡过雄黄的粉笔灰撒在沙坑里。
晨露未晞时,值早班的李老师发现秋千架上挂满湿漉漉的水草,攀爬架缝隙里塞着几颗民国年间的鎏金纽扣。
镇东棺材铺的老赵头找上门时,马三浪正在用鱼线穿起一串河蚌。
"昨儿个有人订了具童棺。"
老赵头摘下毡帽,头皮上布满指甲抓挠的血痕,"定金是七块浸透河泥的袁大头。"
暴雨倾盆的午夜,马三浪抱着童棺蹲守在白龙河闸口。
防水手电筒的光晕里,他看见妹妹穿着失踪那天的碎花裙站在河中央,脚踝上缠着戏服的水袖。
当他要冲进河水时,老陈的警棍狠狠砸在他腿弯。
"三年前打捞队就确认了,你妹妹的DNA和下游发现的那具......"
"那具尸体没有小拇指!"
马三浪突然掏出个玻璃药瓶,里面泡着截发黑的断指,"这是我在张阿西胃里发现的!"
他的咆哮混着雷声在河面炸开,"你们警察根本不明白,被水鬼吞掉的人,连骨头都会染上腥气!"
老陈夺过药瓶时,马三浪己经纵身跳入翻涌的浊流。
第二天清晨,河道清理工在闸门栅栏上发现件挂烂的汗衫,布料里裹着半片腐朽的木质拨浪鼓,鼓面画着个穿戏服的女子,眼角点缀着珍珠粉画的泪滴。
镇医院在那天收到件匿名包裹。
护士拆开层层油纸包,发现是卷民国七年的戏院海报,泛黄的纸张上印着白牡丹的《牡丹亭》剧照,但杜丽娘的水袖下隐约露出截现代帆布鞋的鞋带。
马三浪失踪第七天,王婶在产房生下个浑身青紫的死胎。
接生的张医生偷偷告诉药房主任,婴儿后颈有块胎记,形状酷似被鱼叉刺穿的水藻团。
而更诡异的是,当护士准备包裹尸体时,停尸柜里突然飘出栀子花的香气。
"这是你要的轮回。"
浑身溃烂的马三浪从河底淤泥中睁开眼,白牡丹腐烂的脸庞贴着他的鼻尖,戏服里钻出无数透明的小手抚摸他胸口的蝴蝶发卡,"当年他们把我未出世的孩子喂了鲶鱼,现在我要用整个青石镇的血脉来温养它。"
马三浪在腥臭的水底笑了。
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发卡上,尖锐的金属边缘突然长出獠牙。
当第一缕晨光刺入河底时,镇民们听见白龙河传来凄厉的婴啼,紧接着浮起大片翻着肚皮的鲶鱼,每条鱼嘴里都含着半截桃木刻的拨浪鼓。
老陈带着潜水队打捞了三天,只找到个锈迹斑斑的搪瓷脸盆。
盆底用血画着幅诡异的符咒——穿戏服的女人怀抱着穿碎花裙的女孩,两人脚踝缠着同一条水草编的脐带。
而在镇档案馆最深处,管理员发现1923年的县志被人撕去一页,残存装订线上沾着片橘色的硬糖碎屑。
老陈在法医实验室抽完第三包烟时,窗外的槐树突然开始往下滴血。
刑事摄影的小刘尖叫着摔了相机——那张马三浪胃部解剖照片上,本该是消化液的粘稠物里,泡着半片靛蓝色的指甲盖。
"这是民国戏班贴旦专用的凤仙花染膏。"
省城来的民俗专家推了推眼镜,"但奇怪的是......"他举起紫外线灯,指甲盖边缘浮现出条形码的荧光痕迹,"现代美甲店的防伪标识。"
王婶抱着死胎消失的那个雨夜,镇养老院的电视机集体播放起雪花噪点。
看门的老孙头哆哆嗦嗦给派出所打电话:"中央六套在放《游园惊梦》,可那杜丽娘分明是张阿西的脸!"
马三浪的破手机在这时突然开机。
老陈带着技术科冲进河畔芦苇丛,发现那台诺基亚被卡在河蚌壳里,收件箱躺着条七年前的短信:"哥,我在桥洞捡到个会哭的拨浪鼓——发送时间:2016年8月13日23:47"这正是他妹妹失踪的时间。
"你们警察就他妈会看监控。"
浑身长满水藻的马三浪从河堤爬上来时,老陈才发现他的左眼变成了鲶鱼的琥珀色竖瞳,"水鬼篡改生死簿的时候,连电信基站都能搞成阴阳中转站。"
他突然甩出条活蹦乱跳的鲫鱼,鱼鳃里卡着片带二维码的戏票。
扫描结果显示是今晚八点开发区烂尾楼的浸没式戏剧,可导航定位却跳转到1923年的白龙戏院。
演出开场时,五百个观众席上坐满了纸扎人。
真正的镇民们被反锁在门外,听见楼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落水声。
马三浪踩着消防栓翻进二楼,看见王婶正用脐带把观众绑成粽子,死胎趴在她肩头吮吸着靛蓝色的雾气。
"好妹妹,该喂鱼了。"
马三浪掏出个嗡嗡作响的旧手机,妹妹的《最炫民族风》彩铃突然震碎了戏台的镜面。
白牡丹的鬼影在无数碎片中尖叫,那些民国鎏金纽扣暴雨般砸向观众席,每个纸扎人的眼眶里都冒出泡发的黄豆芽。
当消防队破门而入时,只看见马三浪用鱼叉把自己钉在承重梁上。
血水顺着钢管流成个诡异的符咒,王婶和死胎在符咒中心化作滩腥臭的淤泥。
舞台大屏幕定格着监控画面——七年前的深夜,张阿西偷偷把个挣扎的麻袋推进白龙河,麻袋缝隙里掉出个蝴蝶发卡。
"原来你早认出凶手。"
老陈给病床上的马三浪递橘子汁时,发现他右耳后长出了鳃,"为什么不报警?"
"水鬼讨替身是天理。"
马三浪把输液管编成个招魂幡,"但借怨气养鬼子是逆道。"
他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血水里游着几条透明的小鱼,每条鱼背上都有块形似胎记的斑点。
三个月后青石镇拆迁,工人在白龙河底挖出个铸铁箱子。
里面除了民国戏班的头面,还有部泡烂的智能手机。
技术恢复数据显示,在2016年8月13日23:46,这部手机曾收到条来自"哥哥"的短信:"别碰那个拨浪鼓!我马上到!"
而远在精神病院的马三浪,正用排泄物在墙上画符。
护工发现时,那些歪扭的线条竟自动排列成1923年的报纸头条:"名伶沉塘案告破,真凶系灯光师张某某"。
泛黄的画面里,张家祖坟的位置正是如今开发区的儿童游乐场。
冬至那天,新上任的派出所长在河道旁捡到个褪色的蝴蝶发卡。
当他鬼使神差别在女儿辫子上时,镇广播站突然传出苏州评弹的唱腔。
全镇的锦鲤鱼缸同时沸腾,每条鱼都翻着惨白的肚皮,鳃盖规律地开合着七个字:
"轮回未满,替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