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街夜市飘着羊杂汤的膻香时,马海山正蹲在自家酿皮摊前数钢镚。
隔壁卖青稞甜醅的老张头突然用筷子敲了敲铜锅沿:“海山子,你尕三轮后头蹲着个白脸老汉,盯你半钟头喽。”
“阿么了?”
马海山头也不抬,“西宁城鬼比活人实诚,上回你非说东关清真大寺房檐上坐着一排念经的尕娃,结果呢?是文旅局挂的LED灯!”
话音未落,三轮车斗里传来“咔嚓”一声。
装辣油的塑料桶凭空裂了道缝,猩红汁液顺着车板淌成个古怪图案——像半张被糌粑糊住的人脸。
那晚收摊回家,马海山在门缝里发现卷泛黄的唐卡。
展开时掉出张纸条,用歪扭汉字写着:“马家后生,莫卖掺碱的酿皮。”
画中乌云压着塔尔寺金顶,一头牦牛眼睛血红,角上挂着串他今早刚丢的檀木念珠。
“日鬼的很!”
他抓起手机给发小索南卓玛打电话,“你说我爸当年在昆仑山挖虫草惹了山神,可他都死十年了......”
电话那头传来咯咯笑声:“说不定是你偷工减料,面筋少给半两?”
索南在湟源当导游,总拿《格萨尔王传》里的精怪吓他。
凌晨三点,冰箱里的老酸奶集体爆炸。
白脸老汉正式现身是在三天后的雨夜。
他裹着八十年代蓝布棉袄,手里攥着印“人民公园”的旧门票,张口满嘴河湟土话:“海山子,你阿爷做酿皮用草果八角,你咋换成味精了?”
“你、你是赵家阿爷?”
马海山盯着他腰间晃荡的铜钥匙——正是阿爸说过那个在西门城墙根收废品,1997年连人带三轮车被泥石流冲走的赵尕宝。
鬼魂突然抽动鼻子:“对唠!我要吃南滩盐桥头那家的羊肠面!”
话音未落,电视里正在重播环湖赛首播,老汉竟趴到屏幕前喊:“骑摩托的这个贼娃子!2001年他偷过我三斤铜线!”
原来赵尕宝的执念不是冤屈,而是死前没吃完那碗酿皮。
“那天泥巴糊过来的时候,我怀里还揣着给孙子买的虎头帽......”
鬼魂蹲在暖气片上啃指甲,“现在孙子在成都开火锅店,卖啥子鸳鸯锅,丢先人脸哟!”
马海山偷偷给塔尔寺认识的阿卡发微信,对方传来段语音:“用青盐拌炒面在门槛撒线,再供上八宝盖碗茶......”
结果老汉抱着手机听嗨了:“这个阿卡唱得比花儿还好!”
解咒仪式定在农历六月六“花儿会”。
马海山背着酿皮工具爬到北禅寺,赵尕宝的鬼魂正跟几个唐代壁画上的飞天吵架:“你们敦煌来的凭啥占我们西宁的山头?”
当青稞酒淋过唐卡时,牦牛眼里的红光突然灭了。
赵尕宝的身影渐渐透明,嘴里还嘟囔:“下回给我多放辣子...哎对了,告诉南川河边上跳锅庄的老阿奶,她老头子的假牙在...”
风掠过丹霞地貌的山谷,带来远处青海湖的潮气。
马海山低头看手机,索南发来消息:“互助土族园新开了玻璃栈道,去浪山不?”
唐卡角落悄然多出个小人——穿牛仔服的青年蹬着三轮车,车斗里坐着个啃羊蹄的白胡子老汉。
赵尕宝消散后第七日,马海山在收拾酿皮摊时发现那幅唐卡在月光下渗出酥油味。
画中塔尔寺的乌云竟飘出卷轴,化作细雨落在南川河面。
索南卓玛发来段视频:“快看!河道里游着发蓝光的鱼,老汉们说是文成公主的胭脂化了!”
视频里,荧光鱼群摆成藏文“???”(嗡)字,岸边跳锅庄的阿奶们踩着拍子惊呼:“佛菩萨显灵哩!”
马海山正想嘲笑,却见唐卡角落的牛仔青年突然扭头——画中人竟冲他眨了左眼?。
次日清晨,马海山被冰箱异响惊醒。
昨日剩下的老酸奶凝成三座微缩雪山,山顶插着牙签做的五彩经幡。
微信群里炸开锅:“南滩菜市场的洋芋开口说河湟话!”
“人民广场毛主席像挥手了!”
索南打来电话,背景是呼啸风声:“我在日月山垭口,你猜遇见谁?赵尕宝蹲在文成公主雕像肩头,跟松赞干布讨价还价换铜线呢!”
突然信号中断,最后传来句模糊的“小心炒面……”?。
傍晚暴雨倾盆,美团骑手湿淋淋冲进店铺:“马哥!这单写着‘送昆仑山无底洞’,备注要八宝盖碗茶和虎头帽!”
递来的塑料袋里塞着卷泛黄羊皮,用朱砂画着莫家街地图,标红处竟是马家祖坟。
“阿么连鬼都会点外卖了?”
马海山捏着吸满雨水的订单,地址栏浮现血字:「取餐人:1997.7.23泥石流全体」。
骑手头盔下的脸突然模糊:“您有新的饿了么订单——”?。
马海山点燃唐卡前供奉的酥油灯,火苗蹿起三尺高。
墙壁上映出走马灯般的影子戏:赵尕宝在火锅店训斥孙子:“鸳鸯锅?我们西宁汉子吃辣用盆装!”
转瞬又见阿爸举着虫草对山神鞠躬:“给娃留条活路......”
最骇人的是自家影像——明日此时,他将被荧光鱼群拖入南川河。
手机忽然响起塔尔寺阿卡的语音:“海山子,快往灯里撒青盐!”
可装盐的陶罐内,分明泡着个眉眼酷似自己的尕面人?。
子夜时分,莫家街所有路灯骤灭。
千百盏酥油灯从地缝钻出,照亮浩浩荡荡的透明人群:穿中山装的邮差抱着1978年的《青海日报》,戴红领巾的小学生追逐铁环,甚至还有牵着氂牛车的吐蕃商人。
赵尕宝坐在羊肉摊前招手:“海山子,给这些老伙计做酿皮!忘告诉你,酥油灯燃尽前,西宁城的旧光阴全归你管喽!”
马海山揉面时发现,自己影子渐渐淡成唐卡上的牛仔青年?。
荧光鱼群将马海山拖入河底时,他嘴里还叼着半根烤羊肠。
水波扭曲了莫家街的灯火,鱼鳞闪烁的蓝光中浮现出赵尕宝年轻时的模样——1980年的泥瓦匠蹲在河道旁,用水泥修补被洪水冲垮的石阶,口袋里塞着给儿子买的玻璃弹珠?。
“海山子,莫扑腾!”
鱼群突然开口说河湟话,“带你看看西宁城肚肠里的老物件。”
一尾鱼吐出半枚生锈的“西宁毛纺厂”工牌,另一尾鱼衔着张1985年的《青海日报》,头条标题赫然是《西门城墙坍塌致1人死亡》?。
索南卓玛冲进河畔土火锅店时,鸳鸯锅正咕嘟冒泡。
红汤那边浮着马海山的檀木念珠,清汤里却映出唐卡影像:牛仔青年在河底与荧光鱼打扑克,赵尕宝蹲在旁边记分。
“老板,来份脑花!”她猛拍桌子,“要能通阴阳的那种!”
老板娘从后厨端出个青花瓷碗,脑回沟里嵌着粒虫草:“这是海山子阿爸1995年献祭给山神的,小心烫。”
索南舀起一勺,舌尖炸开昆仑山的风雪味,耳畔忽然响起马海山的呼救:“我在南滩盐桥第三根桥墩……”?
第三根桥墩布满青苔,缝隙里卡着半盒“青海湖”牌火柴。
马海山湿淋淋爬出来时,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粮票:“赵阿爷把我塞进1987年的西宁浴室,池子里泡着群讨论物价改革的干部鬼!”
桥洞阴影里传来自行车铃响,穿的确良衬衫的邮差鬼探出头:“小同志,有你的加急电报!”
泛黄的电报纸上,钢笔字洇成血痕:「速回1997.7.23 泥石流现场 带五斤铜线赎魂」?。
五金店里,马海山对着成卷铜线犯愁。
货架突然倾倒,线圈滚落成∞符号。
赵尕宝的虚影在铜丝间闪烁:“当年我收的这三斤铜线,是准备给孙子做项圈避邪的……”
店门被飓风撞开,1997年的泥石流裹着断树残瓦涌来。
马海山将铜线抛向漩涡,却见年轻时的赵尕宝在洪流中死死护住怀中的虎头帽。
铜丝突然绷首如琴弦,奏出花儿调《下西川》?。
黎明前的莫家街,所有酥油灯同时爆出灯花。
马海山把唐卡铺在酿皮摊上,赵尕宝的鬼魂正在教荧光鱼搓麻将:“八条!哎对喽,当年我在人民公园……”
塔尔寺阿卡送来盏酥油灯,灯芯竟是那三斤铜线拧成:“海山子,往后你摊子就是阴阳驿了。”
首单客人是穿藏袍的唐代商人,用银币买了碗酿皮,抱怨道:“现在的青稞酒没我们那时的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