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关的老别墅在晨光中像块融化的黄油。我端着咖啡推开画室门时,艾米丽正对着画布皱眉,金发间别着三支不同型号的画笔,活像个人形笔架。
"甜心姜,"她头也不回,"你确定青岛的海昨天是这个颜色吗?"
画布上是种介于孔雀羽毛和蓝莓酱之间的诡异蓝色。我凑近嗅了嗅:"你往颜料里掺了蓝莓酸奶?"
"是群青加了一点品红,"她用刮刀挑起一坨,"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我绕过满地颜料罐,从背后环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少了一味关键原料。"抓起她沾满颜料的手按在窗玻璃上,"真正的青岛蓝会随着光线跳舞。"
我们手掌交叠的印迹在晨光中像幅微型抽象画。她突然转身,鼻尖上的钴蓝蹭到我衬衫领口:"姜南先生,你刚才说了句很有诗意的话。"
"收费的,"我抹了点颜料点她鼻尖,"代价是今天的早餐我做主。"
"休想!"她挥舞着刮刀追我到厨房,"我才不吃你那套'海鲜粥能增强艺术细胞'的歪理!"
冰箱门成了战场分界线——她死守那罐Vegemite酱,我高举刚解冻的青岛大包。最终妥协方案是:她尝试我的韭菜鸡蛋馅包子,我挑战她的"酵母提取物"抹面包。
"像在舔铁锈味的鞋油,"我灌下半杯橙汁冲掉嘴里古怪的咸味,"你们澳洲人味蕾都被袋鼠踢过吗?"
"你们中国包子,"她艰难咽下第一口,眼泪汪汪,"是往里面塞了整棵韭菜园?"
这场早餐谈判的结果,是我们决定共同创作一道"中澳合璧"的料理。三小时后,厨房成了面粉战场——我教她擀饺子皮,她坚持要在馅料里加芝士;她示范澳式烧烤,我偷偷刷上青岛啤酒腌制的酱料。当房东太太闻烟赶来时,我们正对着烤焦的"芝士鲅鱼饺子披萨"笑得首不起腰。
"年轻人,"老太太摇头叹气,"厨房不是实验室。"
但那天晚上,我们蜷缩在露台躺椅上分食这盘黑暗料理时,艾米丽突然说:"其实难吃得挺有创意的。"
月光把她的睫毛投影成小扇子,我捏着她沾满面粉的手指:"知道为什么中国夫妻要一起包饺子吗?"
"因为..."她眼睛突然亮起来,"就像婚姻,要共同面对一团糟?"
"不,"我大笑,"因为这样吵架后总得有人收拾面粉袋。"
生活就这样在老别墅里铺展开来。艾米丽逐渐迷上了青岛的菜市场,称那些堆积如山的海鲜是"最生猛的静物画"。她创作的"青岛蓝"系列越来越灵动,首到某天她兴奋地把我拽到画布前:"看!我抓到第七种蓝色了!"
画布上是暴雨前的海面,暗蓝中带着青黑,浪尖却闪着诡异的银光。我认出这是台风来临前我带她躲过雨的栈桥海域。
"知道这在中国水墨画里叫什么吗?"我搂住她汗湿的腰,"'墨分五色',其实用的都是同块墨。"
她若有所思地转着画笔:"就像我们,用不同文化画同一幅画?"
这种文艺时刻很快被现实打断。周日早晨,我父母突然造访,我妈手里还拎着活蹦乱跳的鲅鱼。艾米丽穿着我的旧T恤来开门时,我们三人在玄关面面相觑。
"阿姨好..."她僵在原地,头发还保持着睡醒的爆炸造型。
我妈的视线在她光腿上停留半秒,突然举起鲅鱼:"教你们包饺子!"
接下来的场景堪称文化碰撞现场——艾米丽学着捏褶子时,鱼馅不断从她指缝挤出来;我爸试图用毛笔写英文菜单,宣纸上满是墨团;而我妈在发现艾米丽能喝两杯白酒后,突然切换成热情模式,甚至掏出手机展示我穿开裆裤的照片。
"妈!"我伸手去抢,却见艾米丽己经保存到相册,"那是国家机密!"
酒过三巡,我妈突然用蹩脚英语问:"When...marry?"
艾米丽一口饺子呛在喉咙,我赶紧打圆场:"她问鲅鱼英文怎么说。"
"Bullshit!"我妈拍桌而起,把我爸的老花镜都震掉了,"我说marry!结婚!"
最魔幻的是,艾米丽竟然听懂了。她红着脸看向我,手指在桌下绞成麻花:"We...需要先办展览..."
这个回答像打开了某个开关。第二天起,我妈每周都来教艾米丽一道家常菜,从西红柿炒蛋到红烧肉。而艾米丽则开始认真学中文,虽然她的西声听起来像在唱Rap。
"你妈今天问我,"某天夜里她突然戳我后背,"'打算生几个孩子'。"
我差点从床上滚下去:"你确定她不是问'吃什么菜'?"
"菜是cài,孩子是háizi,"她得意地展示笔记,"我还问她中国婆婆会不会帮媳妇带孩子。"
"完了,"我扶额,"你现在比我表妹还了解中国家庭。"
这种甜蜜日常在十月被打破。悉尼画廊发来邮件,邀请艾米丽参加明年三月的个展。我们坐在电脑前反复读那封邮件,海风从半开的窗户灌进来,吹散了她刚打印的参展方案。
"三个月..."她盯着满地纸张,"刚好够完成新系列。"
我弯腰去捡资料时,发现她脚趾甲上还沾着上周我给她涂的青岛蓝指甲油。这个细节突然让我胸口发紧。
"去吧,"我听见自己说,"我可以..."
"你当然要一起来!"她打断我,"你是我的'青岛蓝'灵感总监。"
但现实远比想象复杂。我的工作签证、画廊档期、甚至房东太太要涨租金的问题像无数小礁石浮出水面。艾米丽开始熬夜改画,暴躁得像只被抢了桉树叶的考拉。有次我端夜宵进画室,发现她对着画布掉眼泪,颜料抹得满脸都是。
"它们看起来像幼儿园涂鸦,"她抽着鼻子,"我完蛋了..."
我默默取下她手里的画笔,蘸了点红色颜料在自己脸上画了三道:"看,我们现在是部落战士了。"然后举起手机播放《狮子王》的"Circle of Life"。
她破涕为笑的样子,让我想起涨潮时被浪花托起的小海葵。
转折发生在十一月底。某个寒风呼啸的傍晚,我提前回家,发现画室空无一人,地上用颜料罐排成箭头指向露台。推开落地窗时,海风卷着彩带扑了我满脸——
艾米丽站在用贝壳拼成的"Marry Me & Paint On"前,手里举着自制的"最佳颜料供应商"奖杯。夕阳把她的轮廓镀成金色,我能看清她睫毛上未干的泪光。
"不是传统求婚,"她声音发颤,"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说...无论悉尼还是青岛,我的调色板都需要你。"
贝壳在暮色中泛着珍珠光泽,我突然发现每个字母里都藏着我们捡过的特殊贝壳——那颗心形的在"M"顶端,螺旋纹的在"O"中心。她记得每一个我们共同收集的碎片。
"这奖杯,"我接过那个用颜料管和啤酒瓶盖粘成的古怪物件,"包含五险一金吗?"
她大笑着扑进我怀里时,我闻到她发间熟悉的海盐混着松节油的味道。远处海面上,归航的渔船正拉响汽笛,像在为我们伴奏。
后来我们在筹备"双城记"展览时,我爸送来了他题写的展名——中文"双城记"三个大字旁边,是英文"The Blues Between Us"的小字。艾米丽设计的展台像道海浪,悉尼部分的展墙漆成邦迪海滩的金黄,青岛部分则是八大关的砖红。
"知道最妙的是什么吗?"布展那天,艾米丽咬着皮筋扎头发,"两地时差只有两小时。"
我正往展台搬她的"青岛蓝"系列画作:"所以?"
"所以,"她从我背后贴上来,呼吸喷在耳后,"你每天都可以隔着太平洋对我说早安和晚安。"
开幕式那晚,当第一批观众涌入展厅时,我发现艾米丽偷偷在我们手掌印迹的那幅画旁边,加了张小标签:"颜料供应商:姜南。保质期:一百年。"
海风穿过敞开的展厅大门,把悬在空中的贝壳风铃吹得叮当作响。我握住她沾满颜料的手,突然觉得那些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海洋、时差与文化差异,不过是为爱情调色盘准备的,最美丽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