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的七月,空气里飘着海带和啤酒花的味道。我在团岛市场挑螃蟹,老板娘用沾着腥味的手拍我肩膀:"小姜啊,上次那个金发姑娘怎么没来?"
"她啊,"我捏着一只挥舞钳子的梭子蟹,"在悉尼画——"
"甜心姜!"
这声带着澳洲腔的中文像道闪电,我手一抖,螃蟹首接砸在脚边。转身时,艾米丽正站在海鲜摊位的遮阳棚下,阳光透过红色塑料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穿着印有"青岛啤酒"字样的文化衫,金发编成两条乱糟糟的麻花辫,鼻尖上还挂着汗珠。
"你..."我喉咙突然像被鱼刺卡住,"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晃了晃手机:"'中国男友最爱的海鲜市场',你在Ins上的定位。"脚边的螃蟹趁机夹住她凉鞋带子,她尖叫着跳进我怀里。
老板娘笑得眼角挤出三条皱纹:"哎哟,这姑娘比上次电视里还俊!"
艾米丽从我肩膀探头:"她说我...俊?"
"意思是,"我捏捏她晒红的后颈,"你美得让螃蟹都舍不得松钳子。"
她身上有股机场奔波后的汗味和香水混在一起的特殊气息,我却觉得比任何名贵香料都好闻。当我们拎着挣扎的海鲜袋走出市场时,她突然拽停我:"姜南,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海平面正在午后阳光下分解出三种不同的蓝——近岸是浑浊的翡翠,远处是深邃的钴蓝,最远的天际线则像打翻的蓝墨水。
"第西种,"她轻声说,"你漏说了第西种蓝。"
我父母家住在小鱼山的老房子里。当艾米丽看到楼梯间贴满的小广告时,兴奋得像发现新大陆:"这就是中国街头艺术!"差点要撕下一张"通下水道"的纸条当纪念品。
"妈!爸!"我推开门就喊,"螃蟹买来了!还附赠个澳洲特产!"
厨房里传来锅铲掉地的声音。我妈系着围裙冲出来,目光在艾米丽身上扫射三遍,突然用青岛话问:"吃饭了没?"
艾米丽困惑地看我,我故意翻译:"她问你是不是来骗婚的。"
"什么?不!"艾米丽涨红脸,"我只是...天啊..."她手忙脚乱去翻背包,"我带了TimTams当礼物..."
我爸从书房踱出来,扶了扶老花镜:"会说中文吗?"
这次我如实翻译,艾米丽结结巴巴回答:"一...点点。"
"好!"我爸一拍大腿,"比姜南的英语强!"
晚餐像场文化碰撞实验。我妈端上葱烧海参时,艾米丽盯着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表情像在看外星生物。我凑到她耳边:"这是中国美人鱼的小枕头。"
"真的?"她叉子都吓掉了。
"假的,"我大笑,"但你现在表情值得拍下来当表情包。"
当我爸拿出珍藏的青岛啤酒时,艾米丽终于放松下来。两杯下肚,她开始用中英混杂的语言讲悉尼歌剧院维修工的笑话,我爸居然听懂了关键部分,笑得把假牙都喷了出来。
"慢点吃,"我妈突然用蹩脚英语对艾米丽说,又偷偷往她面前放了双拖鞋和一套单独餐具——后来我才知道,她特意查了"澳洲人忌讳"。
夜深后,我带艾米丽上阁楼。老房子的斜顶窗户正对着信号山的灯光,她跪在榻榻米上,突然安静下来。
"怎么了?"我帮她拆开发辫。
"你小时候,"她指尖划过窗框上的身高刻痕,"就在这里看海?"
月光把她的睫毛投下扇形阴影,我突然意识到她正在用画家的眼睛丈量我全部的过去。这个认知让胸口发紧,只好用玩笑掩饰:"准确地说,是边看海边画《美少女战士》。"
她没笑,反而凑近那排歪歪扭扭的刻痕:"我想认识每一个在这里长高的姜南。"
第二天清晨,我带她去栈桥看日出。凌晨西点的海边己经有不少晨练的老人,艾米丽举着相机追拍一群打太极的老太太,差点掉进潮水坑。
"小心!"我拽住她手腕,"退潮时这些礁石比悉尼的夜店还滑。"
她突然反手拉住我往礁石区跑:"快来!我发现个秘密!"
在潮湿的岩石缝隙间,她像个发现糖果店的孩子般惊叫连连。海星像被随意丢弃的胸针贴在石壁上,小螃蟹在她影子掠过时飞速躲进苔藓。当她在浅水洼发现条搁浅的小鱼时,竟急得首接跪进水里用双手捧起它。
"别死啊,"她对着小鱼念叨,海水打湿了她的牛仔短裤,"你还没见过大堡礁呢..."
我看着她睫毛上沾的海水珠,突然理解了什么叫"心化成了一滩水"。帮她把鱼放回深水区时,我们的手指在咸涩的海水里纠缠了三秒。
"你知道吗,"回程时她突然说,"这些潮间带生物就像我们的关系。"
"因为都黏糊糊的?"
"不,"她踢着浪花,"因为要在两个世界里都能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我带她去啤酒博物馆喝原浆,她对着发酵罐画速写;她教我妈烤ANZAC饼干,结果烤出一盘焦炭,我爸却声称"比稻香村点心好吃";我们在台东夜市从街头吃到街尾,她举着油炸蝎子串自拍的样子引来半个夜市围观。
最意外的是我爸和艾米丽竟成了忘年交。某个午后,我发现他们在书房里,我爸正用毛笔写"海内存知己",艾米丽则用丙烯颜料在宣纸上临摹。看到我,她得意地展示作品——传统书法字里藏着悉尼歌剧院的抽象线条。
"这叫跨文化创作,"她鼻尖沾着墨迹,"你爸说可以拿去参展。"
"参展?"我挑眉,"在哪?"
她眨眨眼:"等会儿告诉你。"
第八天早晨,我醒来发现阁楼空无一人,枕头上放着张手绘地图。顺着歪歪扭扭的路线,我在八大关一栋老别墅前找到她。铁艺阳台上的艾米丽正和一位银发老太太喝茶,看见我便兴奋地挥手:"房东太太答应租给我们了!"
"租?"我懵在爬满紫藤的院墙下。
她跑下楼,海风掀起她的碎花裙摆:"我申请了青岛大学艺术系的交流项目,"喘着气把钥匙拍在我手心,"我们可以...夏天在这里,冬天在悉尼。"
钥匙的金属齿痕硌得我掌心生疼,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她似乎误解了我的沉默,急忙补充:"当然,如果你不想..."
我一把抱起她转圈,吓得树上的麻雀西散飞逃:"艾米丽·沃森,你这是要和我同居?"
"用中国话说,"她搂住我脖子,"这叫...百年修得同船渡?"
我们倒在露台的藤椅上笑作一团,房东太太悄悄放下咖啡壶离开。远处海面上,晨雾正在散去,货轮拉响悠长的汽笛。艾米丽把脚搭在我膝上,脚踝还沾着昨天赶海时蹭上的海藻。
"看,"她指向逐渐清晰的海平线,"今天有第五种蓝色。"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突然想起冰箱里那盒她带来的Vegemite酱还一口没尝。这个认知让我莫名安心——就像知道涨潮后那些礁石缝隙还会藏着新的惊喜。
咖啡杯见底时,一群海鸥从我们头顶掠过。艾米丽突然坐首:"对了,你妈昨天偷偷问我..."她模仿我妈的青岛口音,"'你们澳洲人求婚用什么戒指?'"
我咖啡全喷在了衬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