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着吊脚楼的青瓦,我蹲在阁楼找母亲的老绣片时,木箱"咔嗒"一声裂开——十几卷画轴滚出来,最末那卷麻布上,"姜南"两个朱砂字己经褪色。
"这是..."艾玛的指尖悬在山水画上方,没敢触碰。
我迅速卷起画布:"大学时的涂鸦。"
"涂鸦?"她拦住我,"这明明是..."她突然切换成英语,蹦出一串艺术术语,绿眼睛在闪电中发亮。
我低头看自己粗糙的指节——它们己经三年没拿过毛笔了。艾玛却像发现宝藏的探险家,把画作在油灯下一一展开:"你看这棵树!莫奈的笔触加上马远的构图..."
"够了。"我合上箱子,"商业画廊那套说辞..."
"不是商业!"她抓住我手腕,"姜南,这些值得被看见。"
雨声填满了阁楼的沉默。她突然掏出手机,对着画作拍照。"艾玛!"我伸手去抢,她灵巧地躲开,金发扫过霉味的空气。
"就发给珍妮特看看,"她眨着眼,"伦敦白立方画廊的策展人,我发誓..."
"用我的画讨好你圈子里的人?"我声音比预想的尖锐。
她像被扇了耳光般僵住。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照亮她瞬间苍白的脸。"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英语,每个词都像冰锥。
楼梯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我们同时闭嘴,听着木屐声渐渐远去。艾玛突然用中文说:"我以为...你会懂。"
她指的是去年冬天,亨利嘲笑她策划的先锋展时,我如何在出租车里握紧她发抖的手。此刻雨声震耳欲聋,我竟找不到她的手指在哪。
第二天清晨,艾玛不见了。母亲在火塘边搅动酸汤,头也不抬地说:"洋姑娘天没亮就进城了。"
我摸手机才想起没信号。母亲突然递来绣花帕子包着的物件——艾玛的翡翠耳坠。"她说去邮局,"母亲眯着眼,"但带走了你的画。"
怀化城的4G信号格刚跳出来,几十条微信涌进来。最上方是艾玛凌晨发的链接:白立方画廊秋季企划《水墨的量子纠缠》。我的山水习作被放在虚拟展厅中央,旁边标注"神秘东方艺术家,即将揭晓"。
表妹阿雅突然打来电话:"哥!英国佬在寨口闹事!"
我冲下山坡时,看见艾玛正和几个戴苗银项圈的老人比划。她转身时,我愣在原地——她竟穿着母亲的百褶裙,银饰叮当响。
"惊喜吗?"她转了个圈,"阿姨借我的。"
原来她连夜赶回,是想拍苗寨实景配合展览。老人们是来看"洋媳妇跳花灯"的。我正要开口,她的手机响了。
"什么?"她脸色骤变,"董事会凭什么..."
电话那头是马克西姆慌张的法语。艾玛的指甲掐进掌心:"告诉亨利,他休想用这种手段..."
她突然看向我,眼神陌生而锋利:"你联系过深圳极光科技?"
"猎头确实找过我,但..."
"他们今早收购了亨利叔叔的基金。"她冷笑,"真巧。"
暴雨再次降临前,我们收到了双重噩耗:亨利操纵画廊董事会冻结了艾玛的策展资金;同时我的邮箱躺着极光科技的offer,薪资是现在的三倍。
"你必须去深圳。"回伦敦的飞机上,艾玛盯着云海,"我需要你接近极光的财务系统。"
"那是商业间谍。"我握紧扶手。
"不然呢?"她突然提高音量,"看着亨利吞掉我十年的心血?"
前排乘客回头张望。艾玛压低声音:"姜南,有时候艺术需要..."
"需要算计?"我打断她,"像你对我的画做的那样?"
她像被雷击中般靠回座椅。三万英尺的高空,沉默比气压更令人窒息。
伦敦的公寓还留着出发时的咖啡杯。艾玛一进门就扎进书房开视频会议,我则盯着极光科技的合同发呆。凌晨三点,她摇醒我:"方案A,你接受offer;方案B..."
"有B计划?"
她咬唇:"我联系了纽约高古轩,他们有兴趣..."
"让你带着我的画去美国?"我坐起身,"艾玛,我们到底在谈事业还是..."
刺耳的铃声打断我们。母亲在视频里精神奕奕,背后是寨老们严肃的脸。"阿南,"母亲少见地用汉语,"银匠协会投票了..."
画面转向长桌上的银器——传承人信物。我胸口发紧,童年记忆里,父亲临终前打磨最后一只银雀的画面突然清晰起来。
"需要你秋天回来主持仪式。"寨老说。
挂断后,艾玛的纽约行程提醒恰好弹出。我们望着彼此屏幕上的选择,第一次看清了横亘在面前的真正深渊。
"酸汤要慢发酵。"母亲突然发来语音,"急火煮的汤喝不得。"
艾玛的眼泪砸在平板上。我伸手去擦,她却抓住我手指:"如果我们..."
门铃响了。快递员送来长方形包裹——我的画作,裱在纯白画框里。附笺是艾玛清秀的笔迹:"对不起,我应该先问你的。己撤展。"
我转向她,她却盯着手机上新邮件:"亨利把画廊抵押给银行了。"
晨光透过窗帘时,我们像两个困在迷宫里的孩子。艾玛突然跳起来:"等等!极光科技是不是做VR的?"
三天后,我在深圳总部签完合同,立刻调取了极光最新的虚拟展览技术资料。视频里,艾玛在切尔西公寓铺开苗银纹样图纸:"如果能数字化..."
"就能让银匠远程教学!"我接上她的思路,"纽约展区可以..."
"用全息投影!"她眼睛亮起来,"等等,我接亨利电话。"
屏幕那端突然传来法式咆哮。艾玛却笑了:"亲爱的亨利,你确定要跟拥有VR专利的公司打官司?"
深夜,我在公寓连线苗寨。银匠们对全息技术将信将疑,首到母亲把银项圈放在扫描仪下。"看!"她指着屏幕上精细的3D模型,"连我指甲划痕都出来了!"
艾玛的纽约之行变成了48小时闪电谈判。她回来那晚,深圳台风过境。断断续续的视频里,她举起一团银光闪闪的东西:"看,我自学的!"
那是个歪歪扭扭的同心结,苗族定情信物。我教她绕银丝的步骤通过电波跨越了八个时区。
"左边再绕三圈。"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比划,"对,从下面穿过去..."
她专注时舌尖会抵在虎牙上。当银丝终于成型,我们隔着屏幕碰了碰那不可触及的结,仿佛触摸到了彼此的心跳。
"姜南,"她突然说,"我拒绝了高古轩。"
我沉默片刻:"我也辞了极光。"
"什么?可VR项目..."
"远程就能完成。"我点开邮箱,给她看银匠协会的聘书,"他们需要个懂技术又会画纹样的..."
"传承人!"她惊呼,"但深圳..."
"母亲说得对,"我微笑,"酸汤要慢火熬。"
艾玛的眼泪再次落下,这次我没去擦。因为我们都知道,有些咸涩是必要的调味料,就像银器需要被氧化才能显出纹路。
窗外,台风眼过境的刹那,月亮像枚被擦亮的银币,悬在我们共同的夜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