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机场的安检线像国境线般横亘在我们之间。艾玛的金发在海关人员眼中显然比她的商务签证更值得关注。
"旅游签证不能走快速通道。"工作人员重复第三遍。
艾玛的指甲陷入我手掌:"你先走,我改签最近航班..."
我摘下脖子上的苗银项链系在她腕上,坠子是只镂空蝴蝶。"跟着这个走,"我指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先飞长沙,再转高铁到怀化,车站会有..."
"Mr.Jiang!"地勤人员催促,"登机口关闭了!"
我吻她时尝到咸涩的泪水。她的行李箱轮子卡住我的鞋跟,我们像被强行拆开的联体邮票。
"告诉阿姨..."她后退着喊,"我带了她最爱的..."
广播吞没了后半句话。转身时,我的护照页被攥出褶皱。
十二小时后,我在湘雅医院走廊见到了表妹阿雅。"姑妈今早咯血了。"她递给我白大褂,"医生说最好准备..."
病房门开时,消毒水味里混着酸汤的气息。母亲靠坐在床头,正用苗语骂护士拔针太慢。她灰白的发髻像风干的玉米须,见到我却眼睛一亮:"我儿。"
"妈,我带了..."
"英国姑娘呢?"她目光跃过我肩膀,"不是说..."
窗外骤雨敲打玻璃。我扶她坐起,苗族百褶裙下的双腿细得像竹竿。"她签证有问题,明天到。"
母亲哼了声,突然用汉语大声说:"外国媳妇靠不住!"
护士们憋着笑离开。我掏出手机给母亲看艾玛的照片,她眯眼打量:"太瘦,盆骨小,生崽要吃苦..."
"妈!人家是画廊总监..."
"晓得晓得,"她切换成苗语,"就是卖画片的。你爸当年..."
熟悉的咳嗽声打断了她。我轻拍她佝偻的背,触到蝴蝶骨突兀的弧度。二十二岁守寡的女人,背着我走三十里山路赶集的母亲,此刻轻得像捆干柴。
深夜,母亲睡着后,阿雅带我吃宵夜。路边摊的霓虹灯下,她突然问:"哥,真要和洋嫂子结婚?"
米粉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她爱吃辣吗?"阿雅搅动碗里的剁椒,"能喝油茶不?"
手机震动,艾玛发来在希思罗机场的照片,腕上的银蝴蝶反着光。我回复:"我妈问你能吃几斤辣椒?"
她秒回:"告诉阿姨我连苏格兰羊杂都敢吃!"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医院食堂吞咽毫无味道的冬瓜,阿雅冲进来:"哥!有个金发仙女在门诊部迷路了!"
艾玛站在导诊台前,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拖着的行李箱上绑着夸张的蝴蝶结。见到我,她举起印有"妈妈早日康复"的果篮——包装纸上还粘着希思罗机场的标签。
"转机时买的,"她喘着气,"店员说最适合..."
我抱住她,闻到她发丝间残留的航空餐味道。"怎么找到的?"
"的士司机看了这个。"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银链,突然压低声音,"对了,卫生间在哪?我憋了..."
带她去洗手间时,几个护士挤在走廊拐角窃窃私语。艾玛出来时,正撞见母亲的主治医师。
"您好!"她伸出手,"我是艾玛·威尔逊,姜南的..."
"女朋友。"我接过话茬。
老医师的眼镜滑到鼻尖:"你会说中文?"
"只会一点。"艾玛紧张地掰手指,"你好,谢谢,我爱你..."
医师突然大笑:"正好够用!"
推开病房门前,艾玛抓紧我胳膊:"我该鞠躬还是握手?"
没等我回答,门内传来母亲的苗语:"阿雅,去看看是不是那个洋..."
艾玛己经跨了进去,果篮举在胸前像盾牌。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的金发上,病床上的母亲眯起眼。
"阿姨好!"艾玛用中文喊得字正腔圆,"我是艾玛!"
满室寂静。母亲的目光从她脚尖扫到发梢,最后停在那双沾着机场灰尘的Gucci乐福鞋上。
"坐。"母亲突然说。
艾玛刚要坐椅子,我轻咳一声。她立刻转向病床边的矮凳——苗族规矩,晚辈得坐低处。
母亲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却用苗语问我:"她听得懂?"
"完全不懂。"我如实回答。
"那好,"母亲切换成苗语,"告诉她,我们姜家媳妇要会三件事:唱古歌,酿米酒,腌酸鱼。"
艾玛茫然地看着我。我翻译:"我妈说欢迎你,夸你漂亮。"
母亲抄起枕头砸我,却引发一阵咳嗽。艾玛箭步上前,熟练地拍背递水,动作比护工还专业。
"你在哪学的?"我惊讶。
"照顾醉酒的艺术评论家。"她眨眨眼,又压低声音,"你妈刚说什么?真夸我漂亮?"
母亲突然用汉语问:"英国有酸汤鱼吗?"
"没有,但..."艾玛突然从包里掏出瓶威士忌,"我们有好酒!"
母亲盯着酒瓶看了三秒,爆发出入院以来最响亮的笑声。
那天傍晚,护士来换药时,艾玛帮忙调整点滴速度。"太快会刺激血管。"她向母亲比划,又转向我,"告诉她,苏格兰威士忌要配..."
"她知道!"我打断她,"妈年轻时是赤脚医生。"
艾玛瞪大眼睛:"那你刚才还让我..."
母亲得意地笑了,皱纹舒展如菊。她突然用苗语说:"这姑娘眼睛干净,不像你上次带的那个上海..."
"妈!"我急忙打断,"艾玛会中文!"
母亲立刻改口:"...上好的普洱茶,快给客人泡。"
夜深时,我带艾玛回寨子里的吊脚楼。月光下,她手腕上的银铃惊飞了几只萤火虫。
"你妈妈比亨利可爱多了。"她踢着石子路,"至少骂人在明处。"
木楼梯吱呀作响,我点燃火塘,火光映亮她鼻尖的汗珠。"我爸走后,"我突然说,"我妈靠卖银饰供我上大学。"
艾玛的指尖抚过墙上的黑白照片——戴银项圈的年轻女子背着竹篓。"所以她担心..."
"担心你受不了穷。"我往火里添柴,"也担心我留英国。"
火苗噼啪作响。艾玛突然用中文结结巴巴地说:"我可以...学做...银饰。"
我笑着吻她发顶:"先学会吃辣吧。"
第二天清晨,艾玛被鸡鸣惊醒。下楼时,她看见母亲正在火塘边绣花,晨光透过窗棂在她银饰上跳跃。
"阿姨..."艾玛蹲下身,突然指指绣绷,又指自己眼睛——老人穿不上针。
母亲嘟囔着递过针线。艾玛接过,三秒穿好,还打了个外科结。母亲挑眉,突然取下自己的银耳环戴在艾玛耳朵上。
"她说你眼睛比手巧。"我翻译道。
艾玛摸着耳环,突然红了眼眶。母亲假装没看见,却多往她的油茶里加了两勺阴米。
手术前夜,母亲把我支去买豆腐,回来时我看见她正往艾玛颈间戴项圈——传家宝,九只银雀衔着月亮。
"她说..."我喉咙发紧,"让你给我生个混血女儿。"
艾玛的泪水砸在银月上。她突然用中文喊:"妈!"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银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别过脸去,却把艾玛的手按在自己干瘪的胸口。
手术室红灯亮起时,艾玛一首着银项圈。五小时后,医生出来说:"良性,不过..."
艾玛己经冲进病房。母亲在麻醉中喃喃自语,艾玛俯身倾听,突然抬头问我:"她说的'酸坛子'是什么?"
"苗族定情信物。"我握住她们俩的手,"姑娘出嫁时,要带自家酸汤的引子去夫家。"
母亲睁眼的瞬间,艾玛举起手机给她看——切尔西公寓的照片,厨房里赫然摆着个青花瓷坛。
"我托亨利寄来的!"她兴奋地说,"苏格兰威士忌泡酸鱼,绝对..."
母亲笑出了眼泪。窗外,山寨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像无数条连接天地的银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