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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雪·高原情缘

手术后的第七天,张雅芝能下床走动了。医生拿着最新的脑部CT结果走进病房时,我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院。

"张女士,"医生推了推眼镜,"您丈夫可以留下吗?"

我和张雅芝对视一眼,谁都没纠正这个称呼。我拉过椅子坐下,手心冒汗。

"CT显示,"医生指着片子上的一个小白点,"这里有个约1.5厘米的阴影,高度怀疑是转移灶。"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我盯着那个小白点,它像一颗恶毒的种子,扎根在张雅芝的大脑里。

"治疗方案?"我的声音干涩。

"全脑放疗配合靶向药,可以延缓发展。"医生说,"但考虑到您肝脏的情况..."

张雅芝打断他:"会影响我写作吗?"

医生犹豫了:"放疗可能导致疲劳、记忆力减退..."

"那算了。"她干脆地说。

我猛地站起来:"什么叫'算了'?"

"舒畅..."她试图拉我的手。

我甩开她,转向医生:"她需要休息。我们稍后再谈。"

医生离开后,病房陷入可怕的沉默。窗外,成都初夏的阳光明媚得刺眼。

"你什么意思?"我终于爆发,"放弃治疗?"

张雅芝平静地叠着病号服:"我还有本书要写完。"

"写完然后等死?"我声音发抖。

她抬头看我,眼神出奇地平静:"你知道我为什么写作吗?"

我愣住。

"因为我怕被忘记。"她轻声说,"像我母亲那样,死后连张照片都没留下。"

我胸口发紧:"但治疗能让你多活几年..."

"活成什么样子?"她反问,"躺在病床上,连自己小说主角的名字都记不住?"

我无言以对。她站起身,走到窗前。阳光透过她的病号服,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

"舒畅,我五十三岁了,活得比多数人都精彩。"她背对着我说,"现在我只想有尊严地写完最后一本书。"

我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她靠在我胸前,我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洗发水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药味。

"至少听听第二意见。"我低声恳求。

她转过身,捧起我的脸:"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我写不完..."她首视我的眼睛,"你要完成它。"

我喉咙发紧:"你自己写。"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固执的小混蛋。"

出院后,我们在成都近郊租了套带院子的小房子。张雅芝坚持要住一楼,因为"能看到泥土"。房东是个退休教师,听说张雅芝是作家,特意在书房添了张红木书桌。

"这里适合写作。"张雅芝抚摸着桌面纹理,"也适合养病。"

我哼了一声:"如果你肯好好治的话。"

她假装没听见,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一堆药瓶。我注意到其中一个药瓶标签上印着"地塞米松"——医生开的缓解脑水肿的药。

安顿下来的第一周,张雅芝出奇地精神。每天早晨,她坐在院子里喝我泡的绿茶,然后伏案写作西小时。午后小憩后,我们会散步到附近的菜市场,买些新鲜蔬菜。晚上她常给我读当天写的内容,有时兴奋得像个孩子。

"这段怎么样?"她眼睛发亮,"女主角终于意识到她爱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写作本身。"

我点头称赞,心里却想着CT片上那个白点。夜深人静时,我偷偷查资料,联系北京的专家,甚至考虑带她去美国治疗。但每次提起,她都摇头。

"别浪费精力,"她说,"不如帮我看看这段描写。"

第二周,症状开始出现。一天早餐时,她突然握不住筷子。

"没事,"她强笑道,"手麻了一下。"

我看着她颤抖的手指,胃里像灌了铅。当天下午,我带她去华西医院复查。医生调整了药物,私下告诉我:"进展比预期快。"

回家的出租车上,张雅芝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夕阳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我数着她浅淡的呼吸,突然发现她的右眼闭得不那么紧——医生说这是面神经受压的早期症状。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发现她伏在稿纸上睡着了,脸颊压着未干的字迹。我轻轻抽出来看:

"死亡最可怕的不是终结,而是未完成。我的小说,我的爱,我所有半途而废的誓言..."

墨水有些晕开,不知是她的泪还是口水。我小心地把她抱到床上,回到书房整理稿纸。抽屉里有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她立下的遗嘱——版权收入20%给我,80%设立青年作家基金;所有手稿捐赠给现代文学馆;骨灰撒在纳木错。

我盯着这些冰冷的条款,突然愤怒地把它们摔在地上。凭什么她可以如此冷静地安排身后事?凭什么我要接受这一切?

"舒畅?"卧室传来她微弱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捡起文件放回抽屉:"来了。"

她半坐在床上,脸色苍白:"我梦见自己掉进冰湖,怎么也游不上来。"

我躺下抱住她:"只是梦。"

她靠在我胸前:"今天...我忘了女主角的名字。"

我的心一沉:"暂时性的。"

"不,"她轻声说,"是开始。我查过资料,肿瘤压迫颞叶会影响语言功能。"

我抱紧她:"明天去北京。我联系了协和的专家。"

她摇头:"来不及了。"

"你连试都不试?"我声音发抖。

黑暗中,她抚摸我的脸:"有些仗注定会输,但可以选择怎么打。"

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她在我怀里渐渐睡着,呼吸轻得像片羽毛。

第二天清晨,我被厨房的声响惊醒。走进厨房,看见张雅芝站在灶台前煎蛋,哼着走调的歌。

"早。"她回头冲我笑,"想吃溏心蛋还是全熟?"

我愣在原地。昨晚那个虚弱的人仿佛只是幻觉。

"怎么了?"她把蛋装盘,"我脸上有东西?"

我摇头,接过盘子。早餐后,她精神抖擞地走进书房,说要写完关键一章。我收拾完餐具,听见书房传来打字声,节奏快而有力。

中午我敲门问她吃什么,发现她对着电脑屏幕流泪。

"写到哪里了?"我轻声问。

"女主角...要离开高原了。"她擦掉眼泪,"这章很重要,但总写不好。"

我读了她写的段落:女主角决定放弃爱情回到城市,却在车站最后一刻改变主意。

"我觉得很好啊。"我说。

她皱眉:"太煽情了。读者会骂我烂俗。"

"管他们呢。"我揉揉她的肩膀,"这是你的故事。"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舒畅,答应我。如果这本书出版后挨骂,你别看评论。"

我笑了:"这么在乎评价?"

"曾经有个书评说我的小说'像廉价纸巾',"她低头,"我三个月没写作。"

我蹲下来与她平视:"知道我怎么看那些差评吗?'这帮傻逼懂个屁'。"

她大笑,随即一阵咳嗽。我轻拍她的背,递上温水。她喝了一口,突然僵住——水从她右嘴角流下,她似乎感觉不到。

"雅芝?"我心跳加速。

她摸到流下的水,表情凝固:"该死..."

那天下午,我们又去了医院。MRI显示肿瘤长大了0.3厘米,压迫到更多区域。医生强烈建议立即放疗。

"会影响我写作吗?"张雅芝再次问。

"可能会有些副作用..."医生谨慎地说。

"比如?"

"短期记忆减退,注意力不集中..."

她摇头:"那不行。"

我忍不住插话:"命重要还是书重要?"

"对我而言,"她首视我的眼睛,"是一回事。"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快到家时,她突然在一家文具店前停下。

"我想买点东西。"她说。

店里,她挑了一摞稿纸、几支铅笔和一个硬皮笔记本。结账时,她指着柜台后的玻璃柜:"能把那支钢笔给我看看吗?"

那是一支老式的英雄钢笔,镀金笔尖,黑色笔杆。店员取出来,张雅芝试写了几个字,满意地点头。

"送你的。"她递给我。

"为什么?"

"我的那支快没墨水了。"她轻描淡写,"作家需要好笔。"

我握紧钢笔,突然明白她的意思——她在为无法写作的那天做准备。

当晚,张雅芝早早睡了。我坐在书房,用新钢笔写下当天的观察笔记——这是她建议我养成的习惯。写着写着,我拉开她的抽屉想找回形针,发现一个陌生的文件夹。

标签上写着"废稿1998"。出于好奇,我翻开它,里面是一沓泛黄的手稿,标题是《雪》。第一页写着:"献给周卫国,我的边防战士。"

我浑身一震——周卫国是我父亲的名字。他年轻时确实在西藏当过兵,但二十年前就因事故去世了。这不可能只是巧合。

我急切地往下读。小说讲的是一个边防士兵和当地藏族姑娘的爱情故事,文笔青涩但真挚。翻到最后,发现稿子戛然而止,最后一页夹着张照片——年轻的士兵站在雪山下,怀里搂着个穿藏袍的姑娘。照片背面写着:"周与卓玛,1998年冬。"

我的手开始发抖。父亲从未提过什么"卓玛",但照片上的人确实是他——那双浓眉和我一模一样。而这个故事写于1998年,正是父亲去世那年。

"舒畅?"卧室传来呼唤。

我慌忙收好文件,推开卧室门。张雅芝坐在床上,脸色异常红润。

"我有个主意。"她兴奋地说,"把《高原情缘》的结局改掉!女主角不该回去找男主角,她应该..."

她突然停住,眼神涣散了一瞬。

"雅芝?"

"我..."她皱眉,"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我的心沉了下去。她懊恼地捶打自己的头:"该死!那么好的点子..."

我抓住她的手:"别急,慢慢想。"

她突然惊恐地看着我:"舒畅,我是不是...正在消失?"

我紧紧抱住她:"不,你就在这里。在我怀里。"

那晚过后,张雅芝的情况时好时坏。有些日子她思维清晰,写作如常;有些时候她会突然忘记常用词,或者把盐当成糖放进咖啡。最可怕的是头痛发作——她形容像是"有人用冰锥钻太阳穴",止痛药都难以缓解。

但她坚持每天写作,哪怕只能写几段。有时她口述,我来记录。渐渐地,《高原情缘》接近尾声,而张雅芝越来越依赖我的帮助。

七月初的一个雨夜,我被书房的响动惊醒。发现张雅芝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稿纸,她正试图把它们按顺序排好。

"需要帮忙吗?"我蹲下来。

她抬头,眼里含泪:"我分不清哪些写过了...情节全乱了..."

我整理好稿纸,发现她写了三个不同版本的结局,情节互相矛盾。

"没关系,"我柔声说,"明天我们一起理顺。"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舒畅,我害怕。"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怕"。我搂住她颤抖的肩膀:"怕什么?"

"怕来不及..."她低声说,"怕书没写完,我就...不记得故事了。"

我喉咙发紧:"那我们就加快速度。"

第二天开始,我们进入疯狂的工作状态。我请了长假,每天帮张雅芝整理文稿、查资料、做记录。她写作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意志惊人地坚定。有时半夜醒来,会发现她趴在书桌前打盹,手里还握着笔。

七月底,初稿终于完成。张雅芝坚持要亲自给编辑发邮件。看着她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敲击键盘,我站在她身后无声地流泪。

邮件发出后,她长舒一口气,靠在我身上:"完成了..."

"嗯,"我亲吻她的头发,"你做到了。"

她虚弱地笑了:"我们做到了。"

那天晚上,张雅芝睡得很沉。我坐在床边守着她,翻看她年轻时写的《雪》。故事里的卓玛最终离开了周卫国,因为她不愿他放弃军职。这和我知道的父亲结局不同——他是因雪崩牺牲的。但照片证明,张雅芝确实认识他。

我凝视熟睡的张雅芝,思绪万千。她从未提过这段往事,是忘记了,还是刻意隐瞒?这个发现会改变什么吗?

清晨,阳光照进卧室。张雅芝醒来,精神出奇地好。

"今天天气真好,"她望着窗外,"我们去趟文殊院吧。"

"你身体..."

"就今天,"她坚持,"我有预感。"

文殊院古树参天,香火缭绕。张雅芝坚持要自己上香。看着她瘦弱的背影跪在佛前,我突然明白她所谓的"预感"是什么。

回程的出租车上,她靠在我肩上,轻声说:"舒畅,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我的心跳加速:"关于《雪》?"

她惊讶地看我:"你...读过了?"

我点头:"周卫国是我父亲。"

出租车驶过锦江,水面波光粼粼。张雅芝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

"1998年冬天,我在拉萨采风,遇见你父亲。他是边防连的排长,请了假带我走访牧区。"她眼神飘远,"我们...有过一段很短暂的感情。"

"后来呢?"

"我回成都后发现怀孕了。"她轻声说,"写信告诉他,他立刻申请退役要来娶我。但就在批下来前一天..."

"雪崩。"我接上她的话。

她震惊地看着我:"你知道?"

"只知道他因公牺牲。"我握紧她的手,"那个孩子..."

"流产了。"她抚摸自己的腹部,"极度悲伤导致的。后来我写了《雪》,但再也没能写完结局。"

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所以我母亲..."

"不,"她摇头,"我查过,你母亲是他老家的未婚妻。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段插曲。"

车停在小区门口,我们慢慢走回家。这个秘密像一块拼图,突然让我理解了很多事——为什么张雅芝第一眼就选中我,为什么她对高原如此眷恋,甚至为什么她愿意把版权留给我。

"所以,"进屋时我问,"这是命运吗?"

她坐在沙发上,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脸上:"不,舒畅。这是选择。我选择帮助你,是因为你的才华,不是因为你父亲。"

我跪在她面前,把脸埋在她膝头。她轻抚我的头发,哼起一首藏语歌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父亲当年教她的。

那天晚上,张雅芝陷入深度昏迷。救护车来的时候,医生看了瞳孔,轻轻摇头。

"脑疝。"他低声对我说,"随时可能..."

我没让医院插管。按照她的意愿,我带她回家,请了临终关怀护士。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给她读《高原情缘》的终章——那个她改了三遍的结局。

读到一半,我发现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护士说这是无意识的反射,但我知道她在听。故事里的女主角最终回到高原,在雪山脚下开了家小书店,每天看日照金山。

"这结局好吗?"我轻声问。

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我继续读下去,首到夜深,首到她的呼吸变得浅而慢,像退潮的海水,一次次减弱,最终停歇在黎明的微光里。

我放下稿纸,亲吻她尚有余温的额头。

"晚安,卓玛。"我唤她故事里的名字。

窗外,第一缕阳光爬上窗台,照在那支新钢笔上,镀金的笔尖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