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黑色伞面上的声音像某种密码。我站在八宝山殡仪馆最偏远的告别厅外,看着三三两两的吊唁者走进走出。林晚霞生前厌恶热闹,遗嘱里明确要求葬礼不超过二十人。
"舒总。"小孟穿着全黑套装走过来,手里捧着一本烫金签名簿,"杜兰德的人刚来过了。"
我翻开签名簿,最新一页上龙飞凤舞地签着"David Meng"——用的是英文。笔迹与之前看到的公司文件一模一样。
"你父亲派人来吊唁自己的受害者?"我合上本子,雨水顺着伞骨滑进衣领。
小孟的睫毛膏有点晕染:"他说...想买下全部《褪色》系列。"
远处传来汽车急刹的声音。一辆救护车突兀地停在殡仪馆门口,周明穿着白大褂匆匆跑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
"死亡证明有问题。"他把我拉到角落,声音压得极低,"院方记录显示她死于凌晨三点,但护士说两点查房时己经..."
小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她弯腰时,我瞥见她后颈有个奇怪的印记——金色锁链形状的纹身,和林晚霞画里的一模一样。
告别厅里飘着劣质檀香味。林晚霞躺在白菊丛中,穿着那件我熟悉的深蓝色丝绒旗袍。化妆师给她抹了太多腮红,看起来像个拙劣的蜡像。我伸手想调整她歪掉的珍珠项链,却被工作人员拦住。
"别碰,"他神色紧张,"家属特别交代过。"
"我就是家属。"我亮出遗嘱公证复印件。
工作人员眼神闪烁:"另一位家属说...您可能会情绪失控。"
雨声突然变大。我转身看向小孟,她正站在遗像旁接受 dolences,姿态熟练得像个专业丧事主持人。林晚霞的黑白照片是她三十岁左右拍的,眼神锐利得能刺穿相纸。照片右下角有个模糊的签名,不是"Lin",而是"Xiao"——"肖",我母亲的姓氏。
回家的出租车上,我翻遍手机里所有林晚霞的资料。她从未提过本名,艺术圈都以为"Lin"就是她的姓。窗外掠过的霓虹灯在雨水里扭曲变形,我突然想起母亲书架上那本《巴黎美术学院1968-1972校友录》。
母亲去世五年了,她的遗物还堆在老房子阁楼里。我让司机调头,轮胎在湿滑路面发出刺耳摩擦声。
老房子锁眼生锈,钥匙转了三次才打开。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阁楼楼梯吱呀作响,像在警告我别再往上。校友录就放在母亲的红木书箱最上层,书脊己经开裂。
1968届油画系名单里,"肖敏"和"林雪"并排出现。照片上的林雪扎着麻花辫,眼睛亮得像黑曜石——那是二十岁时的林晚霞。翻到通讯录页,有人用红笔在林雪的名字旁画了个问号,笔迹是母亲的。
书箱底层压着封信,邮戳是1999年巴黎。信纸己经泛黄,法文字迹娟秀:
"敏:原谅我十年不联系。D的事让我明白艺术和爱情都是骗局。孩子没了,医生说再也不能...唯一欣慰是D不知道我本姓林。永远记得我们在美院屋顶看星星那晚,你说要画满一百个月亮..."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二十年前,母亲就知道林晚霞的存在。而三年前在桂林那场雨中的"偶遇",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重逢。
手机突然震动,是周明发来的CT扫描图。附言写着:"护士说遗体颈后有注射痕迹,但病历里没有相关记录。"
我拨回去,他却挂断了。三分钟后发来新消息:"别回电话。小孟刚来医院调取全部治疗记录。"
雨点砸在阁楼天窗上像某种暗号。我翻开校友录末页,发现母亲和林晚霞的毕业合照被人为撕去了一半。残留部分显示她们共同捧着一幅画,画布上隐约可见金色链条图案。
画廊第二天没开门。我在门口等到十点,小孟才姗姗来迟,眼睛红肿得像哭了一夜。
"杜兰德要起诉遗产执行人,"她递给我法院传票,"声称林总晚年精神失常,那些画作鉴定是伪造的。"
传票上我的名字被拼错了,但身份证号一字不差。小孟倒咖啡的手在抖,洒了一桌子。
"你早知道她认识我母亲?"我突然问。
咖啡杯摔在地上粉碎。小孟蹲下去捡碎片,后颈的纹身再次暴露——这次我看清了,锁链尽头是个微型二维码。
"林总说...等事情结束再告诉你。"她声音发闷,"她们不光是同学,还..."
门铃响了。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外面,出示了搜查令:"有人举报这里藏匿伪造的艺术品材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搬走电脑和文件柜,却注意到小孟悄悄把手机对准了其中一人的证件拍照。当第二个警官转身时,她迅速将某个U盘滑进他口袋。
"你干什么?"我低声问。
她眨眨眼:"林总教的。那个U盘里有定位器。"
等警察离开,小孟反锁了画廊大门,从内衣里掏出另一个U盘:"真的在这里。林总最后三个月每天口述的录音。"
我们在地下室听了整整六小时。录音里的林晚霞声音嘶哑,却异常清醒。她详细解释了如何用热敏颜料在画作中隐藏真相,并透露杜兰德二十年来通过"Golden "公司洗钱超过十亿欧元。
"最重要的是,"录音末尾她说,"小舒必须知道,他母亲和我..."
突然断电了。黑暗中,小孟的手机亮起来,来电显示"Dad"。她挂断后,手机收到一张照片:杜兰德站在某仓库里,面前堆满画框,其中一幅赫然是母亲和林晚霞的毕业作品。
"他在北京!"小孟拽着我往外跑,"那些画是证据!"
我们跟着U盘信号找到东郊一个废弃工厂。雨水从锈蚀的顶棚漏下来,在地上汇成细小河流。杜兰德的声音从二楼传来,说着蹩脚中文:
"全部烧掉...不,等等...先拍鉴定视频..."
小孟示意我躲好,自己踩着高跟鞋哒哒走进去:"爸爸,警察马上到,快走吧。"
"你终于肯叫爸爸了?"杜兰德大笑,"等等,你怎么知道这里..."
我从货架缝隙看到小孟走向那堆画作,突然从包里掏出防狼喷雾。杜兰德惨叫倒地时,她迅速用手机拍下每幅画的细节。
"林阿姨说得对,"她边拍边哭,"你永远改不了..."
警笛声由远及近。我冲进去拉走小孟,却在最后一幅画前僵住——画中是两个年轻女孩在屋顶,背景是满天星辰,而她们共同捧着的不是画布,是个婴儿。
回城路上,小孟坦白了一切:她是林晚霞安插在杜兰德身边的"卧底",那个锁链纹身其实是储存芯片,包含二十年来杜兰德所有犯罪证据。
"林总最后注射是自己要求的,"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关节发白,"她说要在意识清醒时...给你留样东西。"
林晚霞的公寓保持着原状。小孟从梳妆台暗格取出一把钥匙:"银行保险箱。她说你会知道密码。"
密码是19680521——母亲生日。保险箱里只有一本素描本,每一页都画着不同角度的月亮,共九十九个。最后一页空白,写着:"给小舒的第一百个月亮"。
我抱着素描本在银行大厅坐了很久。玻璃幕墙外,雨停了,夕阳给云层镀上金边。手机再次震动,是周明:
"遗体解剖结果:大剂量肾上腺素首接注入延髓。专业手法,可能是她自己..."
我没读完就删了信息。抬头时,看见玻璃倒影中的自己——三十岁,眼角己有细纹,手里拿着价值连城的遗赠,却比任何时候都迷茫。
小孟说得对,林晚霞早就计划好一切。包括在瑞士的复仇,包括对我的安排,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时间。我只是她宏大作品里一个关键笔画,就像那些看似褪色实则暗藏玄机的画作。
晚上,我在画廊地下室发现一个上锁的颜料柜。用生日密码打开后,里面整齐排列着上百管特制颜料,每支标签上都写着化学公式和温度参数。柜门内侧贴着便签:
"赝品不是模仿,是超越。用这些完成我们的《百日月亮》。——L"
窗外,真正的月亮升起来了。我挤出一管金色颜料在掌心,它遇热渐渐变成深红,像血,又像那天在瑞士展厅里逐渐苏醒的真相。
电话又响。这次是拍卖行,说杜兰德撤诉了,但要求鉴定《褪色》系列的所有权。我挂断后,小孟发来一段视频:杜兰德在机场被警方带走,而他随身行李里掉出一张老照片——母亲和林晚霞站在巴黎圣母院前,中间抱着个婴儿。
视频最后定格在照片背面日期:1999年12月23日。林晚霞流产前一天。
我拧开所有颜料管,在地下室墙上画下第一百个月亮。用的是她教我的技法,金色打底,遇热会浮现隐藏图像。画完最后一笔时,月光正好透过天窗照在画上。
金色渐渐褪去,月亮中心浮现两个微小身影——是年轻时的母亲和林晚霞,她们并肩坐在美院屋顶,手挽着手,像永不分离的连理枝。
颜料开始干涸。我决定明天去撤消遗产继承,把一切都还给小孟。毕竟,最珍贵的馈赠己经在我血液里——如何用艺术说谎,又如何用谎言说出比真实更动人的故事。
就像林晚霞常说的:最好的赝品,往往比真迹更接近灵魂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