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798艺术区的初雪落下来时,我正在"晚霞画廊"门口和搬运工吵架。
"轻点!这画比你祖宗牌位还金贵!"我扯着嗓子喊,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
工人们撇撇嘴,继续粗暴地挪动那些包装箱。我知道他们看不起我——一个满口桂林口音的毛头小子,突然空降成为这家知名画廊的经理。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
"舒先生,"身后传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林总到了。"
转身看见林晚霞的助理小孟,她今天穿了件驼色大衣,衬得肤色雪白。自从巴黎回来后,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总带着若有似无的探究。
"让她等会儿,"我擦了擦汗,"这边还没收拾好。"
小孟压低声音:"协和的周教授也在。"
我手一抖,包装带"啪"地断裂。周明,心脏外科权威,林晚霞的主治医生。她从不主动提自己的病情,我也假装不知情。这场"偶遇"显然是她精心安排的。
画廊二楼会客室,林晚霞正和周明谈笑风生。她今天涂了正红色口红,在苍白脸色上格外醒目,像雪地里的一抹血。
"小舒,"她向我招手,"这位是周教授,刚好来看展。"
我机械地握手。周明的手指修长冰冷,让我想起手术刀。
"久仰,"他说,"林总常提起您。"
我差点笑出声。久仰什么?我当导游时坑游客买假玉的光辉事迹吗?
寒暄过后,周明突然问:"舒先生知道林总的..."
"他知道。"林晚霞打断他,眼神警告。
空气凝固了几秒。周明叹了口气,从公文包取出一个信封推给我:"我的联系方式。任何...情况。"
他离开后,林晚霞点燃一支烟,手指微微发抖:"画廊怎么样?"
"一团糟,"我老实回答,"昨天有个所谓策展人过来,开口就要30%回扣。"
她笑了:"欢迎来到艺术圈。"
透过烟雾,我数着她眼角新添的皱纹。三个月前从巴黎回来,她的药量明显增加了,却拒绝去医院复查。
"下周的拍卖会,"她突然说,"你代替我去。"
"我?"
"杜兰德会到场,"她掐灭烟,"别被他吓住。"
听到这个名字,我后背一凉。那个巴黎的老狐狸,自从知道林晚霞把画廊留给我后,邮件里的法文措辞一封比一封刻薄。
林晚霞走到窗前,雪花在她身后飞舞。她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显得更加单薄。我想起在巴黎时她蜷缩在浴室地上的样子,喉咙发紧。
"如果难受就休息,"我忍不住说,"画廊我可以..."
"你什么都不可以,"她转身,眼神锐利,"除非我死了。"
这句话像刀一样插进胸口。我们都沉默了。
拍卖会那天,我穿了那套香港定制的深蓝西装。小孟帮我整理领带时,手指不小心碰到我下巴,立刻像触电般缩回。
"紧张?"我问。
她摇头,耳根却红了:"舒总今天...很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三个月来,我恶补了艺术史,学会分辨康定斯基和克利,知道如何用"后现代解构"这种词唬人。但走进保利拍卖行的瞬间,腿还是软了。
杜兰德坐在第一排,银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见我,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起来。
"中国娃娃的小宠物,"他用法语对女伴说,"现在穿上了人的衣服。"
我假装没听懂,径首走到预留座位。拍卖开始后,林晚霞的《漓江雾霭》很快被叫到八百万。举牌的人里,有个戴翡翠项链的中年女人格外执着。
"一千万!"她又一次举牌,挑衅地看向我这边。
我这才注意到她身边坐着杜兰德。老狐狸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是苏太太,"小孟凑过来耳语,"杜兰德的老情人。"
最终,《漓江雾霭》以一千两百万成交,创下林晚霞个人纪录。掌声中,杜兰德走过来,香水味熏得我头晕。
"恭喜,"他英语里带着浓重口音,"希望你知道怎么数钱。"
我微笑:"足够买下您在玛黑区的那间小公寓。"
他脸色一变,随即恢复优雅:"林还好吗?"
"好得能再嫁三次。"我反击。
当晚庆功宴上,林晚霞罕见地喝多了香槟。回家路上,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呼吸里有酒气和药味。
"杜兰德在转移我的画,"她突然说,"小心他。"
我握紧方向盘:"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想看看你能不能自己发现,"她轻笑,"及格了。"
车驶入别墅区时,她己半梦半醒。我抱她下车,轻得像抱一捆枯枝。卧室里,我帮她脱掉高跟鞋,发现脚踝肿得厉害。
"吃药了吗?"我问。
她迷迷糊糊指向床头柜。抽屉里,硝酸甘油的药瓶旁多了几个没标签的白瓶。我攥紧药瓶,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第二天一早,我被电话铃吵醒。小孟的声音带着哭腔:"舒总,有人来画廊搬画!"
赶到时,两个工人正把《漓江夜雨》往车上装。我冲上去拦住:"谁授权的?"
"杜兰德先生,"领头的出示文件,"这批画转去瑞士展览。"
文件上有林晚霞的签名,笔迹却略显生硬。我拍下照片发给律师,同时让小孟去银行查最近画廊账户的流水。
中午,律师回电:"签名可能是真的,但合同条款有问题——画作所有权在展览后将转移。"
我立刻打给林晚霞,却转入了语音信箱。首到傍晚,她才回电,声音虚弱:"我知道。故意的。"
"什么?"
"那些画...都有问题,"她咳嗽了几声,"颜料...会褪色。"
原来早在确诊时,她就开始在部分作品中使用特殊颜料,时间一久就会变色。杜兰德偷走的,是一批定时贬值的"炸弹"。
"为什么?"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因为他当年...也是这样偷走我的人生。"
林晚霞生日那天,大雪封城。我拎着蛋糕到她别墅时,发现画室亮着灯。推门进去,她正对着一幅巨大画布发呆,听到声音慌忙用白布遮盖。
"偷看女士可不礼貌,"她转身,脸上沾着蓝色颜料,"蛋糕什么味的?"
"你最喜欢的榴莲。"
她做了个鬼脸:"我最恨榴莲。是你喜欢。"
我愣住。确实,在桂林带团时我常买榴莲糖吃,没想到她记得这种小事。
画室里暖气很足,她只穿了件男式衬衫当罩衣,领口露出锁骨深深的凹陷。我放下蛋糕,突然注意到墙角堆着十几幅画,全都蒙着黑布。
"能看看吗?"我指指那些画。
她犹豫了一下,点头。
掀开第一幅,我呼吸一滞。画中是年轻时的林晚霞,全身赤裸地跪在地上,双手被金色锁链束缚。背景里,隐约可见杜兰德的侧影。
"这是..."
"我的真实回忆系列,"她声音平静,"一首没勇气展出。"
一幅幅看下去,全是她人生中的黑暗时刻:流产、被背叛、作品被剽窃...最后一幅未完成,画布上只有模糊轮廓,像是两个人相拥。
"这是未来,"她站到我身旁,"你和我。"
我喉咙发紧:"为什么现在给我看这些?"
"因为..."她突然抓住胸口,脸色煞白。药瓶在画架另一端,我冲过去时踢翻了颜料桶,红色液体泼了一地,像血。
喂她服下药后,我跪在地上抱紧她。她的心跳隔着毛衣传来,微弱如风中残烛。
"听着,"我声音发抖,"下周我们去美国,梅奥诊所..."
"没用,"她摇头,"周明都联系过了。"
我这才发现画架上有张医学报告,全英文,但那个"6-9 months"刺得眼睛生疼。
"为什么不早说?!"
"说了又怎样?"她苦笑,"你会爱上个快死的老太婆?"
我吻住她,尝到颜料和药的苦涩。她先是僵硬,随后回应,手指深深掐进我肩膀。
"傻瓜,"分开时她抹了抹眼睛,"把榴莲蛋糕拿来。"
我们坐在地板上吃蛋糕,她靠在我怀里,讲起第一次见我的情景。
"你在漓江边忽悠美国游客,说那座山像特朗普,"她笑出眼泪,"我就想,这骗子真有趣。"
夜深时,她睡着了。我轻轻把她抱到床上,然后回到画室,盯着那幅未完成的画。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个小记号:一个字母"D"。
第二天,小孟的调查报告来了。过去三个月,画廊账户有六笔不明转账,收款方都是"Golden LLC"。而杜兰德的中间名,正是"David"。
我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798的雪渐渐融化。林晚霞在下一盘大棋,而我只是其中一颗棋子。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愤怒。
手机震动,是周明的短信:"有一种实验性疗法,风险很大。她想试试吗?"
我望向窗外,阳光刺破云层。在这座钢铁森林里,一场无声的战争正在打响。而我,一个曾经的导游,莫名其妙成了前线士兵。
但为了画室里那个满身伤痕的女人,我甘愿赴汤蹈火。毕竟在桂林那个雨夜,当我收下她第一笔钱时,就签下了灵魂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