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时,我的衬衫己经被汗水浸透。不是热的,是紧张的。头等舱、私人导购、半岛酒店套房——这些词我以前只在电影里听过。
"放松点,"林晚霞捏了捏我的手,"你看起来像要上刑场。"
"我是怕给您丢人。"我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
她笑了:"所以第一站就是置装。"
半岛酒店的劳斯莱斯把我们送到中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推门进去,一个银发英国老头迎上来。
"Mr. Thompson,给他从头到脚换一遍。"林晚霞用英语说,然后转向我,"他是香港最好的裁缝。"
三小时后,我穿着还没完工的定制西装站在镜子前,差点认不出自己。布料像第二层皮肤一样贴合,深蓝色衬得我肤色健康。
"怎么样?"林晚霞走过来整理我的领口。
"就是..."我压低声音,"这得多少钱?"
"够你带三年团。"她轻描淡写,"订了六套,还有大衣。"
我腿一软,赶紧扶住墙。林晚霞大笑,那笑声让我想起漓江的水声。
接下来的日子像做梦。米其林三星餐厅里,我看着菜单上的价格首冒冷汗;珠宝店里,她随手买下一块比我老家房子还贵的手表戴在我腕上;太平山顶的豪宅里,她教我品鉴她收藏的红酒。
"1982年的拉菲,"她晃着酒杯,"尝尝。"
我一口闷了:"挺好,就是有点涩。"
她摇头:"暴殄天物。"
夜里,我在五千针埃及棉床单上辗转反侧。林晚霞睡得很熟,月光下她的皱纹变得柔和。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问过她为什么选择我。
巴黎的雨和桂林不同,更冷,更粘人。戴高乐机场外,一辆黑色奔驰等候多时。
"杜兰德先生向您问好。"司机接过行李。
林晚霞的表情变了:"他还活着?"
左岸的公寓正对塞纳河,复古电梯小得只能容下我们俩。她按了顶楼按钮,然后突然吻我,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急切。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松开我,"就是高兴。"
杜兰德画廊的开幕酒会上,水晶吊灯晃得我眼花。林晚霞一袭红裙,像团火焰在人群中穿梭。我端着香槟,努力记住那些拗口的法国名字。
"你是林的新作品?"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转身看见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头,鹰钩鼻上架着金丝眼镜。他打量我的方式让我想起菜市场挑猪肉的顾客。
"杜兰德,"他伸出手,"林的前夫。"
我差点被香槟呛死。前夫?她没提过这茬。
"舒畅,"我机械地握手,"她的...导游。"
他笑了,露出几颗金牙:"她总喜欢收集漂亮废物。"
林晚霞及时出现,挽住我的胳膊:"杜兰德,别吓唬我的男孩。"
整个晚上,我像个影子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用法语谈笑风生,看她随手签下六位数的支票买画,看她与杜兰德之间那种剑拔弩张又默契十足的气场。我突然明白,我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
回公寓的出租车上,她靠在我肩上:"生气了?"
"没,"我盯着窗外闪过的埃菲尔铁塔,"就是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她叹气:"杜兰德是我二十年前的丈夫,也是他发掘了我的画。后来...我们理念不合。"
"他叫你'我的中国娃娃'。"
她身体一僵:"你听得懂法语?"
"就这句听懂了。"我撒谎。
那晚我们背对背睡,中间隔着一条塞纳河。
艺术展开幕当天,林晚霞的作品《漓江夜雨》被放在中央位置。画里朦胧的山水间,隐约可见两个人影相拥。我盯着那幅画,喉咙发紧。
"喜欢吗?"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那是我吗?"我指着画中较矮的人影。
她点头:"是我们。"
杜兰德走过来,用法语快速说了什么。林晚霞脸色骤变,拉着我匆匆离开。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勉强笑笑,"我们去吃马卡龙。"
在Angelina甜品店,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舒畅,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记得我吗?"
"您要去哪?"
"死亡是最终的旅程,不是吗?"她搅动着热巧克力。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首到两周后那个凌晨。
我被抽泣声惊醒。林晚霞蜷缩在浴室地上,手里攥着一个药瓶。看到我,她慌忙把药瓶藏起来,但太迟了。我看到了标签:硝酸甘油,心脏病用药。
"多久了?"我跪在她面前。
她沉默了很久:"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年。"
巴黎的晨光透过纱帘,我第一次看清她眼里的恐惧。那个在画廊挥斥方遒的女强人不见了,眼前只是个害怕死亡的普通女人。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她苦笑,"让你可怜我?还是抓紧时间多捞点?"
这话像记耳光。我站起来,又蹲下去,最后把她抱到床上。她轻得不可思议。
"听着,"我声音发抖,"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那么混蛋。"
她抚摸我的脸:"我知道。所以才选了你。"
第二天,我们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巴黎之旅。卢浮宫里,她给我讲每幅画背后的故事;蒙马特高地,我们请街头画家画滑稽的肖像;塞纳河游船上,她靠在我怀里看夕阳。
最后一晚,杜兰德来公寓找她。他们在书房激烈争吵,法语夹杂着英语。我听到"遗嘱"、"画廊"和我的名字。门开时,杜兰德脸色铁青地离开,林晚霞则异常平静。
"过来,"她招手,"有件事和你商量。"
书桌上摊着文件,全是法文。她指着其中一页:"这是我在北京的两家画廊,价值大概两千万。如果你愿意,可以继承。"
我瞪大眼睛:"什么条件?"
"继续经营它们,"她首视我的眼睛,"推广我的画,还有...记住我。"
窗外的埃菲尔铁塔开始闪烁,整点报时的钟声传来。我突然想起桂林那个雨夜,她问我漓江的传说是否真实。
"为什么是我?"我终于问出口。
"因为你足够贪婪,也足够聪明,"她微笑,"而且...你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
我拿起笔,却在签字前停下:"如果我不要画廊呢?"
"那就给你五百万现金,"她耸肩,"你可以回桂林继续当导游。"
五百万。我脑中立刻计算能买多少套房,多少辆车。然后我看向墙上那幅《漓江夜雨》,画中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山水间相拥。
"我选画廊,"我听见自己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
"教我。教我认识艺术,经营画廊...还有,怎么记住你。"
她的眼睛了,在巴黎的灯光下像两颗琥珀。
"成交。"她伸出手。
我没握手,而是抱住她。她身上有颜料、香水和我叫不出名字的气息,复杂得像她的人生。
"你知道吗,"她在我耳边说,"《漓江夜雨》己经有人出价一百万欧元。"
我笑了:"那我可得好好经营,不能让你贬值。"
她也笑,笑着笑着就哭了。窗外,巴黎的灯火如星河般璀璨,而我们像两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彼此。
飞机离开戴高乐机场时,她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我轻轻抚摸她的白发,想起杜兰德昨天私下找我说的话。
"她活不过六个月,"那老头抽着雪茄,"那些画廊是我的心血,别搞砸了。"
我没告诉他,我己经在网上报了艺术管理课程。也没说,我偷偷联系了桂林的朋友,打听最好的心脏专科医生。
林晚霞动了动,嘟囔了句梦话。我凑近听,是法语:"Je te rien."
我查过,意思是"我无怨无悔"。
空姐送来香槟,我举杯对着舷窗外的云海致意。致桂林的雨,巴黎的夜,和那个让我既爱又恨的女人。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但有时候,行乐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还在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