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棉田的地膜在秋阳下泛着银白微光时,刘妧正带着算学队穿行于长安外郭的烂泥巷。脚下的路被连日阴雨泡得酥软,车辙里积着混着煤渣的污水,倒映着两侧歪斜的棚屋。长安令王景捧着一卷焦黑的竹简,竹简易碎的边缘蹭着他洗得发白的官服袖口:"公主您瞧,这是去岁西市大火幸存户按的手印,三百户人家如今大半还挤在漏雨棚里。"竹简上的指印深浅不一,有些还沾着未洗去的血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红。
霍去病走在她身侧,玄色披风下摆扫过墙角的青苔,护腕的棉絮饰件上还粘着前日调试地膜时的稻壳碎屑。"方才路过钱贵家照壁,"他压低声音,靴底碾过一块烧焦的木片,"墙根离巷道不足五尺,若再起火,连担架都抬不出去。"说话间,一个挑着豆腐担子的汉子迎面挤来,扁担晃荡着快要撞到刘妧,霍去病不动声色地侧身,用披风替她挡住,豆汁溅在他靴面上,晕开一小片白渍。他却似未察觉,只转头问她:"可曾惊着?"
"无妨。"刘妧摇摇头,蹲下身用竹制算筹拨开墙角的苔藓。砖缝里渗出的水呈暗褐色,凑近些能闻到浓重的氨味:"王大人,这水怕是排水沟堵了。"她话音未落,旁边草棚的苇帘一掀,一个抱孩子的妇人踉跄着扑出来,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还滴着污水。
"公主救命!"卖豆腐的李寡妇拽着两个孩子挤到马前,小儿子虎娃正揪着她打满补丁的衣角咳嗽,手腕上起了成片的红疹。"我家棚子紧挨着钱府后墙,上月连阴雨,墙塌了半面,差点把娃埋在里面!"她身后的棚子用破草席和断木搭成,墙角的霉斑爬得老高,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灰绿,棚顶还在往下滴着昨夜的雨水。
刘妧伸手想摸摸虎娃的额头,却被霍去病抢先一步,他蹲下身,指尖轻触孩子的脸颊:"烧得厉害。"说着解下自己的水囊,倒出些温水递给李寡妇,"先给孩子喝点水。"水囊皮子上烙着简单的算筹纹,是他惯用的物件。
未时的烂泥巷口,京畿豪族钱贵摇着鎏金罗盘走来,罗盘上"五弊三缺"西字用朱砂描着,边缘却磨得露出底下的铜色。"公主可知,"他的象牙柄罗盘敲着路边半埋的界石,"拆墙扩路乃是破了长安龙脉!我家祖宅照壁还是前朝方士亲题的镇宅符!"罗盘指针在他手中剧烈晃动,最终却歪向了李寡妇家的破棚。
霍去病上前半步,靴尖随意踢开界石旁的浮土,露出底下半块崭新的青砖,砖面"钱府界"三字刻痕清晰,显然是近年所凿:"钱翁这界石,怕不是去年西市大火后才埋的?我记得前年路过时,这里还是条通渠。"他语气平淡,却让钱贵的脸色白了白。
"霍将军休要血口喷人!"钱贵拔高声音,罗盘在手中抖得更厉害,"此乃我钱家祖业,岂容你等..."
"钱翁若是祖业,"刘妧站起身,青铜寸尺在手中转了个圈,"为何界石下埋的是新烧的青砖?且这墙基下压着的陶管,分明是前朝排水旧制,却被你填了半截。"她指向墙根露出的半截陶管,上面还留着汉代工匠的凿痕。
申时的烟鬼巷里,张小七正带着学徒们搭建木架。刘妧命人在新旧两条巷道同时点燃稻草堆,老巷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浓烟很快聚成黑团,呛得围观百姓纷纷后退,李寡妇忙用衣襟捂住虎娃的口鼻;而算学队拓宽的巷道里,穿堂风卷着火星首往外走,火势很快减弱。
"爷爷快看!新巷子的烟跑得多快!"虎娃扒着李寡妇的肩头大喊,咳嗽都轻了些。钱贵的谋士公孙先生摇着杏黄旗念念有词,旗子却被穿堂风卷得缠在脖子上,惹得旁边的瓦匠师傅们偷偷发笑。霍去病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帕,递到刘妧面前:"烟尘大,擦擦手。"帕子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刘妧接过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你也擦擦,"刘妧将帕子递回,"脸上沾了灰。"霍去病一怔,接过帕子随意抹了把,却在她转身后,看着帕角绣着的极小"霍"字,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亥时的地沟边,刘妧与霍去病蹲在新 excavated 的陶管旁。算筹在粗布上排出排水沟的图样,刘妧用竹片拨弄着沟底的淤泥:"陶管接口要做成喇叭状,不然容易堵上。"
霍去病接过竹片,在泥地上画出五十分之一的坡度:"去年在河西修渠,军匠们用过类似的法子,只是没用过这么细的算筹刻度。那时条件苦,全凭老兵们凭经验摸。"他顿了顿,看着沟壁上的水痕,"有次渠塌了,我手下一个兵被埋在里面,就因为排水不畅..."
刘妧放下竹片,轻声道:"如今有算学,能算得更准。"她指尖划过泥地上的坡度线,与他的指尖隔着寸许,却似有暖意传来。火把光照在他侧脸上,鼻梁的影子投在沟壁,与算筹画出的线条重叠在一起。
子时的宫道上,黄门官的灯笼光在雨幕中摇曳。刘妧接过密旨时,竹简还带着御书房暖炉的温度。"陛下准了先拆钱贵家照壁,"她将竹简递给王景,"改作消防井台。"长安令着竹简上的"天城"印鉴,从袖中抖出一张泛黄的地契,纸角还留着钱府火漆印的残痕:"钱贵竟把公共巷道划进私产,连排水沟都填了改作地窖..."雨水顺着他的官帽檐滴落,砸在竹简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王大人,"霍去病忽然开口,"钱贵家地窖怕是不止藏了地契。"他想起白日里闻到的淡淡铜腥味,与铸钱坊的气息相似。
卯时的晨光里,钱贵家的照壁在工匠们的号子声中轰然倒塌。墙体内侧露出一个隐秘的铸钱坊,冷却的铜水在晨露中闪着暗金色,与前日算学队用青铜测温竿标记的"异常热源点"完全吻合。李寡妇带着孩子们在新划定的宅基地上插竹竿,虎娃举着的竹竿正好挡住钱府管家掷来的碎石,霍去病上前一步,将孩子护在身后,佩刀出鞘的轻响惊飞了檐下的雨燕。他回头看刘妧时,晨光正落在他眉骨的旧疤上,那是漠北之战时为护她留下的。
"公主,这是我家新宅的地界吗?"虎娃仰着小脸问,手指着地上的石灰线。
"是,"刘妧蹲下身,替他理了理乱发,"以后你们家的房子,离排水沟三尺,离巷道五尺,再也不怕墙塌了。"
晨雾中的街巷工地上,张小七正用算筹教工匠们计算陶管坡度。"每丈升高半寸,"他的算筹敲着陶管端口,"多一分少一分,雨水都得倒灌回巷子。"虎娃忽然指着远处的青铜测量竿惊呼:"那杆子跟算学馆先生用的量天尺一个模样!"
"那是算学队的测量竿,"霍去病走到刘妧身边,低声道,"比量天尺更准。"他身上的皂角香混着泥土湿气,竟意外好闻。刘妧刚想说话,却见他忽然伸手,替她摘下头发上沾着的草屑。
"钱府方向冒黑烟了。"霍去病望着远处,护腕的棉絮饰件在雾中微微发亮。
刘妧摸出袖中的算筹令箭,象牙令箭被握得温热:"让王景带衙役去看看,顺便查查他家地窖里的账本。"她转头看他,晨雾沾湿了他的鬓发,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映出的火光。他喉结微动,刚想说什么,却被虎娃的喊声打断:
"霍将军!公主!陶管上的花纹像算筹!"
工地上,工匠们开始搬运烧制好的陶管,算筹碰撞的清响与夯土声混在一起。李寡妇的小儿子不再咳嗽,正蹲在新挖的沟边,好奇地用树枝划着陶管上的算筹纹路。远处钱府宅邸的浓烟渐渐散去,却掩不住街巷里新竖起的测量竿——那些刻着分厘的青铜竿子,在初升的阳光下投下笔首的影子,如同算筹般,将长安的街巷重新丈量。刘妧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悄悄瞥了眼身边的霍去病,见他正专注地指点工匠调整陶管角度,袖口露出的旧伤疤痕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她忽然想起昨夜勘沟时,他提起河西往事的神情,心中微动,刚想开口,却见他先转过头,眼神温柔得像晨间的雾:
"等这街巷修好了,带你来看看日出,这里的视野该是好的。"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算筹,有几枚滚到霍去病脚边,他弯腰拾起,指尖着上面的刻痕,抬头看她时,晨光正落在他眼底,映出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