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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会稽郡的梅雨刚过,鉴湖面上还浮着层层薄雾。刘妧撩开马车窗帘时,鼻尖先触到一股混杂着水草与淤泥的腥气。岸边泊着几艘乌篷船,船舷挂着褪色的渔网,网眼里还沾着昨夜祭塘时洒下的牛血——暗红的痕迹在晨雾里像极了越窑新出的豇豆红釉。水面上漂着几瓣未落的荷花,却蒙着层油腻的绿藻,连蜻蜓都只敢停在远处的芦苇秆上。

"这塘水看着像染坊废水。"霍去病扶着她下船,指尖在她袖口轻轻一握,"晨雾重,斗篷带子松了。"他今日穿了身青布短打,腰间蹀躞带上挂着枚青铜鱼符,走动时与算筹筒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刘妧低头看时,发现他己伸手替她系好斗篷结,指腹不经意擦过她颈侧,带来一阵微痒的暖意。他手腕上还留着前几日调试织机时蹭的机油印,此刻却偏要装作自然地拢了拢袖口。

老渔翁周老汉拄着鱼叉赶来,叉头挂着串鱼头骨,每颗都磨得发亮:"公主可知,这卧龙陂前年出过两丈长的锦鲤?自打您算学队测了水深,鱼群就再没露面!"他身后的渔妇们正往塘里泼洒小米,惊起的小鱼苗瘦得像根草棍,在浑浊的水面上挣扎。周老汉的蓑衣破了个洞,补丁针脚细密,显然是出自妇人之手,却被塘边的荆棘勾得越发松散。

刘妧蹲下身,用算筹拨开塘边的绿藻。泥浆里渗出的水泛着油光,沾在算筹上竟凝成细小的泡沫。"周老爹,"霍去病蹲在她身侧,佩刀拨开一丛腐烂的水草,刀鞘上的缠绳己磨得发白,"去年冬天这塘结过冰吗?"老汉一愣,挠了挠头,发髻上的竹簪晃了晃:"结过,厚得能跑牛——可开春冰化后,鱼就更少了。"他说话时,袖口露出半截红肿的手腕,显然是常年浸在冷水里落下的毛病。

"冰下缺氧。"刘妧指尖沾着泥浆,在算筹上划出弧线,"牛血投多了,水底腐殖质太厚。"她说话时,霍去病己递过清水皮囊,瓶口还留着他方才喝过的温度。周老汉盯着他们交叠的手,忽然想起自家老伴年轻时,也是这样给熬鹰的儿子递水,只是那小子前年落了水,如今只剩这串鱼头骨陪着他。

申时的堤岸上,渔业行会会长钱有余摇着鱼骨折扇走来。扇骨嵌着的珍珠己发黄,扇面"鱼跃龙门"的金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修补的竹篾:"公主何苦跟塘神过不去?我家祖上传的祭塘法,能让锦鲤长到车轮大。"他靴底沾着新泥,显然刚从哪处私塘回来,腰间玉佩流苏上还挂着水草碎屑。

"车轮大的锦鲤,怕是用死鱼苗填出来的吧?"霍去病上前半步,挡在刘妧身前。他今日没佩刀,腰间只悬着算筹筒,却仍让钱有余下意识后退半步,扇骨撞在腰间的鱼形香囊上,散出一股廉价的沉香味。刘妧蹲下身,从泥里捡起半片鱼鳞——鳞片边缘布满细密的蚀痕,像被酸液泡过,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白光。

酉时的对比实验引来全村围观。刘妧让人在相邻两口陂池分别撒牛血和科学饲料,张小七举着刻有寸尺的木杆站在塘边,算筹在袖中拨弄着计数:"看好了!祭塘的池子冒泡,生态池的水草在长!"钱有余的跟班趁乱往生态池倒药粉,导盲犬追风突然狂吠着扑过去,虎娃眼疾手快抱住那人腿,粗布裤腿下露出烙铁烫的疤痕:"他袋子里有我娘染布用的砒霜!"围观的妇人顿时炸开了锅,抄起扁担就要上前。

夜雾升起时,刘妧还在陂池边调试增氧机。青铜叶轮浸在水里,转动时发出"咯吱"轻响,倒像是算学馆的浑天仪。霍去病抱来件夹袄披在她肩上,衣料带着他身上的皂角香:"方才灶上煮了豆粕,香得很。"他说话时,热气呵在她发顶,让她想起幼时祖母烧的灶台饭。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咚—咚—"的梆子声惊起一滩水鸟,也惊得蹲在暗处的田鼠窜进芦苇丛。

"豆粕配蚕蛹,蛋白够了。"刘妧接过他递来的陶碗,热汤烫得指尖发颤。碗沿缺了个口,显然是常用的家什。霍去病蹲在她身边,用算筹拨弄着浮在水面的水草:"周老爹说,这池子以前能映出七星北斗。"他声音放得很轻,怕惊扰了池里新孵出的鱼苗。月光洒在他侧脸上,鼻梁的影子投在水面,与增氧机的叶轮阴影交叠。

"会映出来的。"刘妧望着渐渐清亮的水面,碗里的热汤暖到了心底。两人沉默地坐着,首到月上中天,塘边的芦苇发出沙沙声响。霍去病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布包,粗布上绣着简单的水波纹:"市舶司换来的波斯糖,放汤里试试?"糖块在热汤里化开时,引来几只夜蛾绕着灯盏飞舞,翅膀扑棱声与增氧机的转动声混在一起。

周老汉背着鱼篓走来,篓里的鲫鱼活蹦乱跳,鱼尾拍打着竹篾发出"噼啪"声:"公主,这是生态池捞的,鱼鳞比我孙儿的算盘还亮!"刘妧伸手去摸,却被霍去病抢先一步托住鱼篓——他掌心的薄茧擦过她手背,像算筹划过竹简般轻痒。鱼篓底部垫着新鲜的荷叶,还沾着晨露,显然是刚从田里摘的。

晨雾中的鉴湖渐渐热闹起来,张小七正用算筹教渔民计算投饵量,虎娃把饲料颗粒摆成了算筹方阵,引得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刘妧望着远处钱有余逃窜的帆船,船帆补丁摞补丁,在晨风中歪歪扭扭。"去年在西域见过种鱼,能在冰块下活三个月。"她忽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的鱼形算筹。

"叫雪鱼,左贤王帐里才有。"霍去病接话时,指尖不经意扫过她腕间的青铜鱼符,符身刻着的水波纹路与他护腕上的纹饰恰好吻合。周老汉捧着新打的鱼篓走来,鳞片上的水珠映着算学队红旗的颜色:"公主,这鱼眼睛比我孙儿的算盘还亮!"刘妧摸了摸鱼鳃,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霍去病正将一枚新制的鱼形算筹塞进她袖中,算筹尾部刻着极小的"霍"字,在晨雾中闪着微光。

增氧机还在"咯吱"转动,搅碎的月光洒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远处的虎娃忽然指着水面惊呼:"快看!水草里有亮光!"刘妧凑近时,发现是条巴掌大的鳑鲏鱼,鳞片上的纹路竟与算学队的护符如出一辙,在朝阳下泛着青白瓷般的光泽。霍去病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两人都没说话,却同时望向东方——那里,算学队的红旗正随着晨风扬起,旗角掠过鉴湖水面,惊起一串银亮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