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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越窑的青瓷碎片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刘妧蹲下身拾起一片,指腹蹭过釉面的冰裂纹——那是昨夜新出窑的贡瓷,本该光洁如镜的碗沿裂成了蛛网。旁边的老窑工王老头正用竹片刮着窑壁的釉泪,竹片边缘磨得发亮,映着龙窑口未熄的火星:"公主您看这窑汗,往常是青中透蓝,如今却泛着土黄色。"

霍去病蹲在她身侧,用佩刀挑起一块崩裂的釉层:"像北地盐碱地的龟裂。"他今日穿了身便于劳作的粗布短打,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疤痕在火光下呈浅粉色——那是去年漠北之战时流矢擦过的痕迹。刘妧下意识将手缩了缩,却被他递来的陶片吸引:"这釉色倒像会稽山的云雾。"

"云雾要凝得住才是好釉。"刘妧接过陶片,指尖划过釉面的气泡孔,"李嬷嬷说前几日开窑,整窑瓷都成了'鬼面'。"她说话时,霍去病己起身替她挡住迎面而来的窑灰,粗布衣袖扫过她发鬓,带起一阵淡淡的皂角香。

未时的龙窑口像只喷火的巨兽,陶弘景带着七十二座窑的管事们拦在窑前。老人的靛蓝围裙上绣着缠枝莲纹,却被窑火燎出不少破洞:"公主可知,上釉要选在戌时三刻,取天地交泰之意?"他身后的管事们捧着釉料坛,坛口封着的朱符己被窑烟熏得发黑。

"天地交泰不如釉料交泰。"刘妧用算筹在泥地上画出釉料配比图,"石英砂七两,釉灰三两,再掺三钱赤铁矿粉。"她话音未落,王老头的徒弟阿瓷突然打翻了釉料坛——深褐色的釉浆里竟漂着半截稻草。

"这是钱满贯家的次等釉灰!"阿瓷的手指戳着稻草,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磨釉料的石英砂,"他说能省三成料,结果..."话音未落,钱满贯摇着洒金折扇闯了进来,扇面上"窑神赐福"西个金字被虫蛀得残缺不全。

霍去病上前半步,将刘妧护在身后:"钱会长的釉灰,倒是养得起稻草。"他说话时,腰间的玉佩不经意撞在刘妧的算筹筒上,发出清响。钱满贯的眼珠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折扇敲在釉料坛上惊起沉渣:"霍将军说笑了,越窑七十二行,哪行不看窑神脸色?"

申时的晒釉场飘着细雨,刘妧蹲在釉料缸前搅动木勺。算筹在她掌心拨弄着,每划一圈就往缸里撒一把赤铁矿粉:"铁含量不足,釉色就成了土黄。"霍去病撑着油纸伞站在她身后,伞沿的水珠滴在她发间,被窑火烤得瞬间蒸发。

"试试这个。"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布包,里面是研磨极细的铁矿粉,"今早让张小七去市舶司换的,波斯商人说是'石中血'。"刘妧接过布包,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驹苑,他也是这样把暖手炉塞进她袖中。布包上还留着他身上的烟火气,混着铁锈般的微腥,倒与越窑的泥土气息意外相合。

"你哪来的波斯商人路子?"她捏起一撮矿粉,在阳光下细看那抹暗红,"这成色确实细腻。"

霍去病蹲下身,用木勺帮她搅动釉浆:"去年在河西见过个胡商,拿瓷器换战马时聊起的。他说撒马尔罕的匠人会用磁石吸铁屑,磨出的粉能让釉色透亮。"他手腕翻转间,木勺与缸沿磕碰出清响,倒像是在打拍子。远处传来阿瓷哼着的制瓷小调,调子竟与这节奏隐隐相合。

酉时的对比实验引来满窑工围观。刘妧让人将两排素胎碗分别浸了新旧釉料,王老头亲自将它们码进窑膛。钱满贯躲在人群后,袖口露出的釉料配方残页正被雨水打湿——那是他昨夜趁乱从算学队废纸上撕的。

"看好了!"阿瓷守在窑门前,手里的测温锥被火舌舔得通红,"传统釉料的碗在第三排,天工釉在第五排。"钱满贯的跟班趁人不备往火膛里扔了把硫黄,却被霍去病一脚踢开,硫黄粉撒在窑门前,烧成了算筹形状的蓝焰。

"狗奴才!"钱满贯低咒一声,折扇狠狠敲在自己掌心。刘妧瞥了他一眼,见他腰间玉佩绳结松了,坠子晃荡间露出个"钱"字刻痕——与她昨日在次品釉料坛底见到的印记一模一样。

亥时的窑厂飘起薄雾,刘妧披着霍去病的大氅坐在窑门前。粗布大氅上还带着他身上的烟火气,领口处绣着极小的"霍"字——那是去年她替他补衣时偷偷绣的。"歇会儿吧,"他蹲下身替她拢紧衣襟,指腹擦过她额角的釉灰,"张小七说温控砖该换了。"

"等这窑开了就换。"刘妧往火膛里添了块硬木,火星溅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还有阿瓷哼着的制瓷小调,调子竟与算学队的算盘节奏相合。霍去病忽然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市上买的桂花糕,还热着。"

油纸包打开时,甜香混着米粉的软糯气息散开。刘妧咬了一口,温热的糕体粘在指尖,霍去病见状递过帕子,却在触到她手指时顿了顿,转而用帕子轻轻擦去她指腹的釉料。"钱满贯的人在渡口备了船。"他忽然低声道,目光投向越窑外的河道,"釉料坛上的封泥,跟他库房的印子一样。"

"让巴图盯着,"刘妧咽下糕点,指尖还留着他帕子的微凉,"先看这窑瓷器。"她说话时,窑门缝隙里透出的火光映在两人脸上,将他睫毛的影子投在她手背上,像落了层细碎的星子。

卯时的第一缕阳光里,龙窑门被缓缓推开。王老头的手在窑叉上首抖,第一只碗出窑时,全场突然静得能听见釉面冷却的轻响——那只天工釉的碗青中透白,釉面像蒙着层晨雾,而传统釉的碗还未完全冷却就裂出了蛛网状纹路。

"这...这是青白瓷?"陶弘景的手指抚过碗沿,忽然想起祖上传下的瓷片,"跟我家那片五代残器一个成色!"他袖口的《陶记》残页滑出一角,上面"釉料贵细"西字恰好与刘妧画的研磨图重叠。阿瓷捧着碗转身就跑,裙摆扫过钱满贯的脚边,让他怀里的釉料账本掉了出来——里面夹着的通商契纸上,画着用次等釉料冒充秘色瓷的暗记。

晨雾中的晒釉场渐渐热闹起来,张小七正用算筹教窑工们计算铁含量:"七两石英砂配三钱铁矿粉,多一分则色深,少一分则..."话未说完,小陶突然指着晾架惊呼:"快看!釉滴在阳光下像算学馆的琉璃!"

刘妧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算学队新制的釉料研磨机正在转动,青铜齿轮与陶轮咬合时发出的声响,竟与霍去病腰间玉佩的碰撞声韵律相同。"钱满贯往海商船上运次品釉料了。"他忽然凑近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鬓角,"要我去拦吗?"

她转头看他,晨光正落在他睫毛上,将瞳孔映成琥珀色。两人之间不过三寸距离,能清晰看见他眉骨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初次见面时,他为护她挡箭留下的。"先让巴图查查船运账簿,"刘妧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你帮我试试新调的月白釉,据说要配鹿胶..."

"好。"霍去病接过她递来的釉料碗,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远处的龙窑又开始点火,新釉料入窑时腾起的青烟,与算学队插在窑顶的红旗缠在一起,在越窑的山谷里飘成了算筹的形状。王老头捧着新出的青白瓷碗,忽然想起过世的老伴常说的话:"好釉要养,就像养个孩子,得用心思量。"此刻看着碗中倒映的晨光,才知这"思量"不是求神拜佛,是算筹里的斤两,是窑火中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