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尔伯特三岁生日那天,古堡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我正在染坊教儿子辨认蓼蓝叶片,管家急匆匆跑来:"夫人,门口有位中国老先生,说是...说是您祖父的故人。"
老人站在玫瑰园里,脚下踩着双老北京布鞋。当他转身时,我手中的竹篮"啪"地掉在地上——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与祖父书房照片里的少年学徒一模一样。
"蓝丫头,"老人从怀里掏出半块靛青色的碎瓷片,"认得这个吗?"
阿尔伯特闻声赶来时,我正跪在地上痛哭。老人自称陈砚秋,1949年跟着祖父的师弟去了台湾,后来又辗转南洋。"你祖父临终前托人带话,"他用皲裂的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说阁楼第三块地砖下..."
我们冲进阁楼,撬开积满灰尘的橡木地板。铁盒里静静躺着一本靛蓝色封面的日记,扉页是祖父工整的钢笔字:"给未来的染匠"。
日记记载着1937年的秘密:曾祖父为保护祖传配方,将最珍贵的"雨过天青"染料分装成两份。一份由陈爷爷带去南洋,另一份藏进了即将远嫁瑞士的玛格丽特夫人的嫁妆箱。
"所以阁楼那些..."阿尔伯特震惊地望向陈爷爷。
老人笑着点头,从包袱里取出十二个青瓷小坛,釉色与阁楼藏品如出一辙:"物归原主。"
当晚的家族会议上,玛格丽特夫人第一次用中文发言。她颤抖着打开自己珍藏多年的首饰盒,底层竟压着张发黄的字条——1923年蓝家染坊的提货单,收货人写着"老霍夫曼"。
"我一首以为..."老夫人哽咽着抚摸那些瓷坛,"以为父亲是被骗了,才会用半数家产换这些'东方颜料'。"
陈爷爷突然大笑:"老霍夫曼精着呢!他拿走的可不止染料——"他指向古堡墙上的族徽,"看见没?这蓝色,跟蓝家祖传的'帝王靛'一个色号!"
真相水落石出:当年两位祖父不仅是买卖关系,更是合作伙伴。曾祖父提供染料,老霍夫曼负责在欧洲推广。若非战争爆发,这本该是段佳话。
小阿尔伯特突然摇摇晃晃跑过来,将沾满染料的小手按在族徽上。奇迹般地,两个蓝色完美重合,仿佛跨越百年的指纹认证。
"看来小少爷天生是吃这碗饭的。"陈爷爷眯起眼睛,突然从怀里又摸出个油纸包,"既然如此..."
油纸里裹着本《蓝氏染谱》残卷,记载着宋代"雨过天青"的完整工艺。老人说这是当年祖父冒险抄录的副本,藏在瓷坛夹层里躲过了战火。
阿尔伯特连夜请来文物修复专家。当紫外灯照在残卷上,显现出曾祖父添加的德文注释时,玛格丽特夫人终于崩溃大哭——那些字迹与她童年收到的家书一模一样。
"父亲...父亲从来没忘记过。"她紧紧抱住小阿尔伯特,孩子脖颈上的长命锁硌红了她的下巴也浑然不觉。
三个月后,苏黎世湖畔建起座中式染坊。陈爷爷担任技术总监,他改良的古法配方让"雨过天青"在现代复活。首批发售那天,排队的人群从码头一首延伸到火车站。
小阿尔伯特穿着特制的迷你工作服,像模像样地帮客人打包。当LVMH的设计总监蹲下问他"小朋友知道这是什么蓝吗",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回答:"这是爸爸看妈妈眼睛时的颜色。"
这句话后来被印在品牌手册首页,配图是阿尔伯特在染缸边教我调色的背影。他左手无名指的婚戒,右手小指的靛青痕迹,还有我发梢垂落的蓝丝带,在夕阳下融成温柔的渐变色。
陈爷爷在瑞士住了下来。每天清晨,他带着小阿尔伯特在花园采摘蓝草,老人沙哑的川剧唱腔与孩子清脆的德语童谣奇妙地交织。某个雪后的早晨,玛格丽特夫人突然加入合唱,她走调的《茉莉花》惊飞了一群山雀。
阁楼上的樟木箱如今摆在染坊正中央,里面装着两个家族的百年记忆。箱盖内侧有道浅浅的划痕,是当年老霍夫曼刻下的德文:"给未来的孩子"。
而我们的孩子,此刻正在染缸边踮着脚,试图够到架上的青瓷坛。阳光透过天窗洒落,将他睫毛上的蓝粉照得像星星的碎屑。
阿尔伯特悄悄按下快门,把照片设成手机壁纸。画面里,小阿尔伯特指尖悬着滴将落未落的蓝染料,下方是半缸新调制的"雨过天青"——比苏黎世湖更清澈,比蜀绣上的山岚更灵动,那是时间与血脉共同调和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