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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瑞士先生·番外续

小阿尔伯特五岁那年,我们在日内瓦湖畔举办了一场特殊的展览。

那是个飘着细雪的清晨,陈爷爷用放大镜仔细检查最后一件展品——用"雨过天青"复原的宋代襕衫。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绽开一朵刺目的蓝花。

"老爷子!"我冲过去扶住他摇晃的身体,这才发现他消瘦得惊人。那些我以为是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原来是长期缺氧的暗沉。

医院的白炽灯下,医生指着CT片上的阴影说:"尘肺病晚期,染料粉尘沉积至少西十年。"

阿尔伯特立刻联系了苏黎世最好的呼吸科专家,但陈爷爷只是摆摆手:"老毛病啦,当年在台南染坊..."他突然狡黠地眨眨眼,"其实我这次回来,还带了件礼物。"

他从病号服口袋里摸出张泛黄的地契——1949年祖父在台南购置的染坊旧址。"这些年我陆陆续续收回产权,"老人喘着气说,"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我握着他枯枝般的手哭得不能自己。老人却盯着病房窗外的雪山,哼起段奇怪的旋律。阿尔伯特突然瞪大眼睛:"这是...瑞士民谣?"

"老霍夫曼教的。"陈爷爷的瞳孔微微扩散,"1936年冬天,你祖父来中国考察,在我家染坊住了三个月..."他的手指在空气中虚划,仿佛在描摹某个画面,"他们总在深夜喝酒,一个拉二胡,一个唱山歌。"

我和阿尔伯特震惊地对视。这段往事从未出现在任何家族记载中。

三天后,陈爷爷在睡梦中安然离世。整理遗物时,我们在他的行李箱夹层发现本相册。泛黄的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站在染缸边勾肩搭背——左边是穿长衫的祖父,右边金发碧眼的,赫然是年轻时的老霍夫曼。

照片背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1936年冬于蓉城,与挚友威尔海姆·霍夫曼共研'雨过天青',立誓将东方之色传遍欧陆。"

"所以..."阿尔伯特声音发颤,"我们的祖父们不仅是生意伙伴..."

"是生死之交。"我抚过照片上祖父含笑的眼睛,突然明白为何老霍夫曼会不惜重金买下那些染料——那不仅是商业投资,更是对挚友的承诺。

陈爷爷的葬礼在古堡玫瑰园举行。按照他的遗嘱,骨灰分成两份:一份撒进苏黎世湖,一份要带回台南。小阿尔伯特坚持要在骨灰盒上画朵蓝花,用的是他最心爱的靛青颜料。

下葬那日,久未放晴的天空突然透出一线阳光。玛格丽特夫人拄着拐杖走来,将枚古旧的怀表放进墓穴:"陈先生当年...曾替我父亲送过生日礼物。"

怀表打开,里面是张微型肖像——少女时代的玛格丽特穿着蓝色洋装,而那种蓝,正是"帝王靛"的色调。

春天来临时,我们带着小阿尔伯特飞往台南。飞机上,孩子突然指着云海说:"陈爷爷在给云朵染色呢!"顺着他的手指,我们看见远处云层边缘泛着奇异的蓝光。

台南的老染坊比想象中保存完好。推开斑驳的木门,天井里那口染缸居然还在,缸底沉淀着厚厚的靛青。当地文史馆的人说,这里被列为历史建筑后,陈爷爷每月都来打扫。

"妈妈快看!"小阿尔伯特兴奋地拽我袖子。阳光透过破损的瓦片,在砖地上投下光斑,正好组成霍夫曼家族徽章的图案——原来屋顶的透光瓦是特制的。

阿尔伯特跪下来抚摸那些砖块,突然发现几块砖上刻着德文字母。当我们用湿布擦净所有砖块,竟拼出一段话:"致吾友蓝,愿此染缸永不干涸。——W.H.1937"

"他们早就..."我哽咽着说不出话。阿尔伯特紧紧抱住我,他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与我的心跳渐渐同步。

回瑞士前,我们去拜访了陈爷爷的故居。邻居老太太递来个铁盒:"陈先生交代要交给蓝小姐。"盒子里是捆信札,最上面那封的邮戳是1938年,信封上写着"威尔海姆·霍夫曼 亲启"。

信纸己经脆化,但祖父的字迹依然清晰:"威尔海姆吾兄,战事吃紧,恐难履约。现将'雨过天青'秘方分藏两地,他日若..."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只能辨认出"子孙"二字。

如今站在台南染坊的天井下,我终于读懂了这个横跨八十年的约定。阿尔伯特从背后环住我,他的金发被风吹起,拂过我脸颊时带着瑞士雪松的气息。

"我们做到了。"他轻声说。小阿尔伯特正在染缸边玩耍,阳光把他手里的蓝草照得透明。孩子突然抬头,用稚嫩的声音喊:"爸爸妈妈看!我找到彩虹啦!"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染缸水面上浮着层油膜般的虹彩。那是沉淀百年的染料与新鲜汁液交融产生的光学现象,美得让人屏息。

阿尔伯特掏出手机拍照,屏保还是三年前那张"将落未落的蓝染料"。新拍的照片里,彩虹、孩子与古老的染缸构成完美构图,仿佛时光长河中的一帧剪影。

当晚的家族视频会上,玛格丽特夫人宣布要把古堡改造成纺织艺术博物馆。"地窖那些古董布料,"她难得露出笑容,"该让更多人看到了。"

屏幕那头的小阿尔伯特正给太奶奶展示今天的发现——从染缸底挖出的青花瓷片。当孩子把瓷片对准摄像头时,所有人都倒吸凉气:瓷片上烧制着蓝霍两家的联名标记。

"原来如此..."阿尔伯特着相册里祖父们的合影,"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走得更远。"

入睡前,小阿尔伯特突然问:"陈爷爷现在是不是变成星星了?"没等我们回答,他又自言自语:"不对,他应该变成蓝色了,像雨过天青那样蓝。"

阿尔伯特轻轻哼起那首瑞士民谣,我跟着哼唱。窗外,月光给雪山披上淡蓝的轻纱。明天我们要启程回瑞士,但我知道,这趟寻根之旅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因为每当我们调出新的蓝色,每当我们教会一个学生,每当小阿尔伯特在染缸边发出惊喜的欢呼——那些离散的灵魂就会在天青色的晨光中,再度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