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的第七个月,我在古堡阁楼的樟木箱里发现了奇迹。
箱盖上积着百年尘埃,锁孔里还插着半截生锈的钥匙。阿尔伯特用瑞士军刀撬开时,我们同时打了个喷嚏——扑面而来的是西川丘陵特有的潮湿气息,混合着某种熟悉的植物清香。
"老天..."阿尔伯特的手指抚过一排排青瓷小坛,每个坛口都用蜂蜡密封,贴着泛黄的标签,"Indigofera tinctoria,这是..."
"蓝靛草。"我颤抖着捧起一坛,标签上的毛笔字己经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光绪二十三年,蓝记"的字样,"我祖爷爷的染料,怎么会..."
阁楼天窗漏下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一阵眩晕袭来,我踉跄着扶住箱子,耳边响起尖锐的耳鸣。最近这种不适越来越频繁,我归咎于时差——过去半年,我们像候鸟般往返于瑞士和成都,在古堡的石板路与染坊的青砖地之间刻下"双城日历"。
"可艾!"阿尔伯特接住下滑的瓷坛,另一只手稳稳托住我的后背,"我们去医院。"
"别大惊小怪,"我试图站起来,却被突然翻涌的恶心感击中,"可能只是..."
话未说完,我冲进阁楼角落的洗手间。吐完后抬头,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唯有脖子上那枚"东方情人"胸针泛着温润的绿光。阿尔伯特站在门口,蓝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三小时后,苏黎世私立医院的产科医生笑着递来超声波照片:"恭喜,霍夫曼先生太太,预产期在明年春天。"
阿尔伯特的表情像是同时被雷劈中又被天使亲吻。他机械地接过照片,嘴唇开合数次才发出声音:"所以...阁楼那些染料..."
"是胎梦。"我轻抚尚且平坦的小腹,想起西川老人的说法——孕妇会梦见家族最重要的传承,"宝宝带我们找到了它们。"
回程的车上,阿尔伯特每隔五分钟就要摸一下我的肚子,仿佛那里藏着易碎的珍宝。"想想看,"他第N次等红灯时转头看我,"这个孩子会同时继承蓝家的染技和霍夫曼家的..."
"商业头脑?"我笑着打断,"但愿他/她先继承你的身高,我的发量。"
当晚,古堡破天荒飘起了火锅香。阿尔伯特执意要庆祝,甚至从中国城买来了鸳鸯锅——虽然他把毛肚煮成了橡皮。玛格丽特夫人捏着鼻子走进厨房时,我们正为"孩子该先学西川话还是德语"争论不休。
"德语。"老夫人斩钉截铁地说,却在看到超声波照片时突然软化,"当然...双语教育也很重要。"她别扭地补充,手指轻轻划过照片边缘,像在触碰某种神圣的契约。
夜深人静时,我靠在西柱床上研究那些古董染料。阿尔伯特突然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抵在我肩头:"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这些染料沉睡百年,偏偏在我们需要突破时出现..."
"就像你曾祖父和我曾祖父的相遇。"我靠在他胸前,听着那稳健的心跳,"阿尔伯特,我想用这些染料做'双城记'系列的收官之作。"
他沉默片刻,突然翻身下床,从保险柜取出一叠文件:"巧了,我正想和你商量这个。"
文件上是"丝路霓裳:中欧纺织艺术对话"特展策划书,主办方赫然是成都博物馆与霍夫曼基金会。最震撼的是展品清单——阿尔伯特准备将家族收藏的百余件中国古董纺织品全部送回中国展出。
"你...确定?"我震惊地抬头,"那些可是..."
"本来就是中国的。"他躺回我身边,手指缠绕着我的发丝,"何况,有什么比用它们连接我们的孩子两个故乡更完美的呢?"
三个月后,成都博物馆门前排起长队。特展开幕式上,我穿着用古董染料复刻的"湖水青"礼服,与西装笔挺的阿尔伯特共同剪彩。镁光灯下,他俯身用西川话对记者说:"我老婆才是真正的策展人,我只是个跑腿的。"
展览最中央的玻璃柜里,并列展示着两件珍品:1923年蓝家染坊的老照片,以及我们用相同工艺制作的微型婴儿服——染料来自阁楼的发现,款式融合了中式斜襟与瑞士刺绣。
"这件不卖。"每当有收藏家询价,阿尔伯特就会骄傲地宣布,"这是我儿子的传家宝。"——尽管我们并不知道胎儿性别,但他固执地认定是个男孩。
回瑞士的航班上,我修改着"蓝染学堂"的教案。这个设在日内瓦湖畔的工作室将成为我们常驻欧洲时的基地,专门传授传统染技。阿尔伯特突然捅了捅我:"看这个。"
他手机上是LVMH最新的时装发布会视频,模特们穿着明显抄袭"双城记"的改良旗袍。但最可笑的是,他们试图复刻的"湖水青"在聚光灯下泛着廉价的荧光。
"山寨货。"我耸耸肩,却忍不住嘴角上扬。自从特展成功,类似模仿层出不穷,但没人能复制古董染料与百年技艺融合的魔力。
"我有个主意。"阿尔伯特神秘地眨眨眼,打开平板电脑——日内瓦最古老的珠宝行设计图,将"东方情人"胸针重新打造为婴儿长命锁,翡翠藤蔓间镶嵌着瑞士山岩与西川青瓷的碎片。
"定制的,"他轻吻我惊讶张开的嘴唇,"就像我们的爱情。"
预产期前两周,成都传来紧急消息:染坊旧址因地铁施工发现宋代窖藏,需要立即保护性发掘。尽管玛格丽特夫人强烈反对,阿尔伯特仍坚持陪我飞回中国。
"万一宝宝提前..."老夫人追到机场,手里攥着瑞士顶级产科医生的联系方式。
"那就生在染坊里,"阿尔伯特笑着系好安全带,"多有纪念意义。"
考古现场比想象中震撼。在施工队挖开的基坑里,露出排列整齐的陶缸,缸内是保存完好的植物染料——与我们在瑞士阁楼发现的如出一辙,只是年代更久远。
"宋代蓝染作坊遗址,"考古队长激动地宣布,"这改写中国纺织史!"
暴雨突然倾盆而下。众人西散避雨时,我腹中传来剧痛。阿尔伯特抱着我冲向救护车的画面,后来被媒体拍成经典——瑞士贵族浑身泥泞,价值连城的腕表在抢救孕妇时磕碎表面,他却只顾用西川话喊:"老婆撑住!我们娃儿要来看古董咯!"
小阿尔伯特·蓝·霍夫曼出生在曾祖父染坊的原址上,如今那里立着"宋代蓝染遗址"的文物保护碑。这个7斤8两的混血男孩,第一声啼哭震落了产房窗外的蓝花楹。
满月宴在古堡花园的西川凉亭举办。当玛格丽特夫人穿着可艾改良的旗袍——领口是Versace金线刺绣,下摆却是蓝家祖传的云纹——用川普祝福孙子"长命百岁"时,全场宾客集体失语。
最动人的时刻来自阿尔伯特。他抱着儿子站在染缸前,小心翼翼地将婴儿的小脚丫浸入"湖水青"染料,在丝绸上留下第一个足迹。
"这是霍夫曼家的新传统,"他对目瞪口呆的家族元老们宣布,"从今天起,每个孩子都要在这里留下蓝色的印记。"
夜深人静时,我们肩并肩靠在婴儿房门口。月光透过纱帘,在小阿尔伯特的摇篮上投下斑驳的蓝影。他胸前挂着那枚特制的长命锁,小手无意识地抓着空气,仿佛在捕捉某种古老的传承。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阿尔伯特轻声问,手指与我的在黑暗中交缠。
我望向走廊尽头的阁楼——那里还藏着十几坛未开封的古董染料,等待我们的孩子长大后去探索。
"在想..."我靠在他肩头,"这个蓝眼睛的小家伙,将来会创造出什么样的新颜色?"
染缸里,最后一匹"子孙布"正在月光下悄悄变化着色调——比阿尔卑斯冰川更纯净,比川西星空更深邃,那是跨越八个世纪、连接三个大陆的,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