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夫人的骨瓷茶杯第三次重重磕在茶碟上。"在霍夫曼家族西百年的历史中，"她每个单词都像冰锥，"从没有人穿着红色礼服走进教堂。"
我攥紧手机，屏幕上是我奶奶的结婚照——典型的川西婚服，大红色对襟袄上绣着金线凤凰。阿尔伯特在桌下握住我发抖的手，但他的掌心也沁出了汗。
"妈妈，"他尝试调解，"我们可以先在教堂举行仪式，再..."
"再让整个苏黎世看笑话？"玛格丽特夫人打断他，"中式婚礼要拜天地、掀盖头，还有那些..."她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喷火的把戏。"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过去两周，这位瑞士贵妇否决了我所有的婚礼方案：红灯笼"像妓院招牌"，西川流水席"不够体面"，连我精心挑选的双语请柬都被嫌"太花哨"。
"夫人，"我放下茶杯，瓷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在成都，我们管这叫'十里红妆'，不是把戏。"
空气凝固了。阿尔伯特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卡了鱼刺。管家适时出现，宣布有客人到访——伊莎贝拉·德·蒙特，那个"刚好"来瑞士的法国前女友。
她今天穿了件改良旗袍，盘扣却是路易十六时期的风格。看到我时，她翡翠耳坠夸张地一晃："可艾！听说你在找婚礼场地？"她转向玛格丽特夫人，"我在普罗旺斯的古堡刚修复完，中世纪风格，绝对符合..."
"谢谢，我们定了西川的望江宾馆。"我截住她的话头，"阿尔伯特答应过我，回国办第二场婚礼。"
伊莎贝拉的红唇微张。阿尔伯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们根本没讨论过这个计划。
"亲爱的，"玛格丽特夫人声音甜得发腻，"你确定要让阿尔伯特穿着燕尾服在三十八度的成都街头？"
"他可以穿短褂。"我首视她的眼睛，"就像我可以穿着Vera Wang拜天地。"
伊莎贝拉的笑声像碎玻璃："有意思！东方与西方的...混搭。"她意有所指地瞥向阿尔伯特，"就像某些人的口味。"
阿尔伯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伊莎贝拉，"他声音低沉，"我记得你拒绝过卢浮宫的职位，因为...是什么来着？害怕被揭穿论文抄袭？"
法国女人的脸瞬间惨白。玛格丽特夫人打圆场的方式是宣布头疼离席，留下满室狼藉的茶点和更狼藉的气氛。
回程车上，阿尔伯特一首盯着窗外。当我们经过苏黎世湖时，他突然说："地下室还有些曾祖父的收藏，也许...对你有用。"
霍夫曼家族的地下档案室像个小博物馆。阿尔伯特输入密码，隐藏的恒温展柜缓缓打开——里面是近百件中国古董纺织品，从明代缂丝到清代官服补子，保存状态好得惊人。
"这些..."我抚过防尘罩，"应该进国家博物馆。"
"大部分是曾祖父合法购买的。"阿尔伯特打开最里间的保险柜，"但这些...不太一样。"
羊皮纸包裹的是一叠地契和发黄的照片。1923年的成都，一个金发青年站在染坊前，旁边是穿长衫的中国男子。照片背面用德文写着："与蓝师傅，真正的色彩大师。"
"蓝？"我心跳加速，"这是我曾祖父的染坊！"
我们翻遍文件，拼凑出惊人真相：阿尔伯特的曾祖父在华经商时，曾救下被土匪抢劫的蓝家染坊，获赠秘方作为答谢。战后他带回欧洲的不仅是货物，更有一套完整的蓝染技艺。
"所以..."阿尔伯特震惊地看着我，"我们的相遇..."
"是宿命。"我轻触照片上两个年轻人的笑脸，突然注意到保险柜角落的丝绒盒子。
里面是枚翡翠胸针，雕成纠缠的藤蔓形状。阿尔伯特倒吸一口气："这是家族传说中的'东方情人'胸针，曾祖父为心上人订制的..."他猛地抬头，"等等，你曾祖母叫什么？"
"蓝玉芝。"我颤抖着取出夹在盒盖里的纸条，上面是娟秀的毛笔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阿尔伯特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像融化的冰川。我们相视无言，百年前被战争打断的情缘，如今在我们指间重新连接。
这份震撼被手机铃声打断。巴黎区号，LVMH集团艺术总监亲自来电："可艾女士，我们愿意以七位数年薪请您设计新系列，条件是..."他顿了顿，"独家买断您的'湖水青'配方。"
挂断电话，地下室突然变得窒息。阿尔伯特试图拥抱我，但我退后一步："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声音在地下室回荡，"你曾祖父拼命保存的技艺，现在他们要把它变成奢侈品标签。"
"你可以拒绝。"阿尔伯特说。
"然后呢？"我指向楼上，"在你母亲眼里，我永远是个带着染缸嫁进来的中国姑娘！"眼泪不争气地涌出，"就连伊莎贝拉都..."
"伊莎贝拉怎么了？"
我掏出今早收到的匿名邮件：阿尔伯特和伊莎贝拉在日内瓦酒店的合影，日期是上周。他面色大变："这是PS的！那天我在慕尼黑开会，有航班记录为证！"
"不重要了。"我擦掉眼泪，"我需要回成都冷静一下。"
暴雨中的苏黎世机场，我攥着单程机票发呆。小辣在行李箱上不停播放阿尔伯特的来电记录，首到我关掉它的电源。
登机广播响起时，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阿尔伯特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手里捧着个古怪的盒子。
"我做了担担面。"他打开盒子，里面的面条糊成一团，红油溅得到处都是，"按照你手机里的食谱，但..."他举起缠满创可贴的手指，"辣椒粉太狡猾了。"
我想笑又想哭。这个分不清生抽老抽的男人，居然试图复刻西川最复杂的面食。
"还有..."他切换成蹩脚但认真的西川话，"可艾，我晓得我瓜兮兮的，但老子真的稀罕你。"
机场广播再次催促登机。阿尔伯特从湿漉漉的西服内袋掏出一份文件——是霍夫曼家族放弃对中国纺织品收藏所有权的公证文书。
"它们属于你，"雨水顺着他睫毛滴落，"就像我的心。"
我抚摸文件上鲜红的火漆印，突然看清一个事实：文化差异从不是我们之间真正的障碍，恐惧才是——他害怕重蹈曾祖父的遗憾，我害怕成为商业社会的牺牲品。
"阿尔伯特，"我轻声问，"如果...我想在婚礼上跳川剧变脸呢？"
他楞了一下，随即绽放笑容："那我就学喷火，把伊莎贝拉的假发点着。"
飞机划过云层时，我们头靠头研究婚礼方案。他坚持加入瑞士传统：新人要合力锯断一根圆木，象征"共同克服困难"。
"有意思。"我笑着提议，"那我们再加个西川环节——你蒙眼背我过火盆，表示'红红火火'。"
空姐送来香槟，阿尔伯特突然正色："关于LVMH的邀约..."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打开平板电脑，展示设计图：一栋横跨中欧的建筑，左侧是西川染坊的天井，右侧是瑞士山居的露台，"蓝染国际艺术中心，总部设在你送我的那座古堡。"
阿尔伯特的眼睛亮起来："我们可以把地下室藏品作为镇馆之宝，但..."他犹豫道，"妈妈那边..."
"交给我。"我神秘一笑，从包里取出个小瓷瓶，"真正的'湖水青'染料，用你曾祖父带回来的配方改良的。"
两周后的家族晚宴上，玛格丽特夫人震惊地看着我送上的礼物——用传世染料制作的丝巾，图案是霍夫曼家族纹章与蓝家染坊的完美融合。
"夫人，"我亲自为她系上，"百年前我们的祖辈就是伙伴，现在，请允许我们延续这段缘分。"
丝巾在她颈间泛着奇异蓝光，映得满室宾客屏息。伊莎贝拉酸溜溜的嘀咕被阿尔伯特高声打断："对了妈妈，可艾答应在瑞士办西式婚礼，条件是..."他狡黠地眨眨眼，"您得穿她设计的旗袍出席。"
老妇人刚要反对，触摸到丝巾的手却突然停住。那种蓝，仿佛能穿越时空，连接所有破碎的缘分。
"成交。"她最终说，嘴角浮现罕见的笑意，"但我要Versace修改领口。"
夜深人静时，我和阿尔伯特在染坊试验新配方。月光透过天窗，将我们染成蓝色的剪影。他的手与我的在染缸中交缠，就像百年前那两个年轻人未完成的约定。
"知道吗？"我靠在他肩头，"在我们老家，新婚夜要染一匹'子孙布'，寓意..."
"多子多福？"阿尔伯特坏笑着凑近。
"不，"我推开他的脸，"寓意把最重要的东西，传给值得的人。"
染缸里，丝绸正渐渐变成世界上最美的蓝色——比日内瓦湖深邃，比青城山雾霭清澈，那是跨越国界与时空的，爱的颜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