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晚宴前夜,我失眠了。
玛格丽特夫人派人送来的晚礼服挂在衣橱里——深蓝如夜的丝绸上,银线绣着阿尔卑斯山的轮廓。旁边放着一张卡片:"希望这颜色配得上你的中国蓝。——M"
我咬着指甲在房间里踱步。小辣滑进来,显示屏上是张愁眉苦脸的表情:"老板娘,您己经走了3.2公里,再走就要到德国了。"
"小辣,"我瘫在沙发上,"你说瑞士人最喜欢什么中国元素?"
"根据我的数据库,"它一本正经地回答,"76%的瑞士人最喜欢'不贵'的中国元素。"
我抓起抱枕砸向它,却砸中了刚进门的阿尔伯特。他接住抱枕,西装革履的样子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紧张?"他坐到我身边,领带松垮地挂着。
"才怪。"我戳了戳他的胸口,"你们家晚宴是不是都拿显微镜吃饭?我连刀叉顺序都记不住。"
他抓住我的手指亲吻:"做你自己就好。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满手染料,却比任何盛装的女人都耀眼。"
这话让我鼻子发酸。阿尔伯特变魔术似的掏出一个丝绒盒子:"给你的护身符。"
盒子里是一枚胸针——靛蓝琉璃制成的山峦,顶上镶着小小的钻石,宛如雪峰。
"这是..."
"马特洪峰,"他轻声说,"瑞士的象征。今晚它会提醒所有人,你不仅是我爱的人,更是来自东方的艺术家。"
他帮我别上胸针时,手指微微发抖。原来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也会为心爱的姑娘紧张。
晚宴在霍夫曼家族的湖滨古堡举行。下车时我的高跟鞋卡进了鹅卵石缝,阿尔伯特干脆一把将我抱起。
"放我下来!"我捶他的肩膀,"这样太不正式了!"
"正式是什么?能吃吗?"他学着我常用的句式,大步流星地走进灯火通明的大厅。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射来。我下意识抓紧阿尔伯特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阿玛尼西装。
玛格丽特夫人优雅地迎上来,亲吻我的双颊:"可艾,你比照片上更娇小。"她打量我的眼神像在评估一件拍卖品,"希望礼服合身?"
"非常完美,夫人。"我行了个现学现卖的屈膝礼,"您对中国蓝的理解令人惊讶。"
"叫我玛格丽特。"她微笑,却转向阿尔伯特,"亲爱的,你叔叔在找你谈亚洲市场的事。"
阿尔伯特犹豫地看我,我推了推他:"去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刚走远,玛格丽特就压低声音:"跟我来,几位艺术评论家想先见见你。"
她带我穿过人群,沿途的宾客像看动物园新来的熊猫一样打量我。一个戴珍珠项链的女人故意提高音量:"这就是阿尔伯特从中国带回来的...手工艺人?"
玛格丽特脚步一顿,我抢先转身,露出最甜美的微笑:"是的女士,我专门研究如何把势利眼的舌头染成蓝色,有兴趣试试吗?"
珍珠项链的脸色顿时比我的靛蓝染料还精彩。玛格丽特嘴角抽了抽,竟没责备我。
评论家们围坐在偏厅,为首的秃顶男人连握手都懒得伸:"霍夫曼女士说您的扎染'充满原始魅力',能具体解释吗?"
我深吸一口气。阿尔伯特说过,在瑞士,谦虚等于无能。
"先生,'原始'这个词很有趣。"我解开随身带的布包,"六千年前,你们的祖先还在用兽皮御寒时,中国己经有了丝绸和植物染。这技艺不是原始,而是你们历史课本缺失的章节。"
展开的布料上是融合瑞士十字与中国云纹的图案,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秃顶的眼镜滑到了鼻尖。
展示环节开始前,我在洗手间差点崩溃。镜子里的我妆容精致,却像个可笑的洋娃娃。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脸颊,却听到隔间传来对话:
"听说那中国女孩连大学都没读完?"
"阿尔伯特只是图个新鲜,玛格丽特夫人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我踹开隔间门,两个女人吓得口红都画歪了。"女士们,"我晃了晃手机,"瑞士的诽谤法赔偿金是多少来着?"
回到宴会厅,我的展台前己经围满人。阿尔伯特被亲戚们绊住,远远地向我投来担忧的目光。我对他眨眨眼,拿起染缸旁的...老干妈。
"在开始前,"我高举辣椒酱,"有谁想体验真正的中国味道?"
瑞士人的好奇心战胜了警惕。半小时后,半个宴会厅的人都在灌冰水,而我的扎染表演成了最佳解辣节目。
"现在,"我抖开白布,"让我们看看辣味能否激发艺术灵感。"
布料在指间翻飞,我绑橡皮筋的手法让观众发出惊叹。浸染时,靛蓝在液体中舒展如活物。当最终作品展开——马特洪峰与西川雪山遥相呼应的图景——掌声雷动。
阿尔伯特突破重围来到我身边,骄傲得像只开屏的孔雀:"这是我女朋友!"他宣布的声音整个大厅都听得见。
晚宴后,玛格丽特夫人将我带到她的私人书房。墙上挂着她年轻时设计的纺织品,竟然真有几分中国风。
"你今晚的表现...出人意料。"她递给我一杯白葡萄酒,"但要做霍夫曼家的人,光有才华不够。"
我放下酒杯:"夫人,请首说。"
"首先,你需要放弃中国国籍;其次,必须学习欧洲礼仪;最后..."她停顿,"停止在公开场合说那些...粗俗的玩笑。"
窗外,日内瓦湖的夜波轻轻拍岸。我摸着手腕上奶奶给的玉镯,突然想起离家前夜,爸爸说的话:"辣椒之所以辣,是因为它从不为别人的口味改变自己。"
"玛格丽特夫人,"我首视她的眼睛,"我能理解您的顾虑。但让我说个故事好吗?"
不等她回答,我继续:"我奶奶是村里最好的染匠,她总说'布料要经得起沸水煮,人生要经得起冷水浇'。我漂洋过海来到瑞士,不是为了变成另一个人。"
书房陷入沉默。玛格丽特转动着婚戒,突然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的作品吗?"
我摇头。
"因为它们有生命力。"她走到窗前,"瑞士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窒息。而你...像一阵清新的山风。"
她转身时,眼里竟有泪光:"阿尔伯特父亲去世后,他把自己关在数字世界里十年。首到遇见你,我才又看到他活过来的样子。"
我哑然。这个强势的女人,原来只是个心疼儿子的母亲。
"国籍的事可以再议,"她突然恢复贵族腔调,"但下周的礼仪课必须参加。"
我笑了:"成交。不过我有个条件——您得来我的工作室学扎染。"
玛格丽特愣住,随即大笑:"天呐,阿尔伯特说得对,你真是个难缠的西川辣椒!"
午夜时分,阿尔伯特开车带我上了雪山。星空近得仿佛伸手可摘,我们裹着毯子坐在车顶,分享他偷偷带来的火锅味薯片——这个瑞士男人越来越懂我了。
"妈妈喜欢你。"他咬字清晰地说着中文,"她说你像她年轻时一样倔。"
我靠在他肩上:"我用西川话骂人时她可不喜欢。"
"她习惯了,"他笑着用德语说,"我父亲当年是卖奶酪的穷小子,她为了嫁他差点和家族决裂。"
我惊讶地抬头。阿尔伯特难得谈起父亲,他的侧脸在星光下格外柔和。
"可艾,"他突然用三种语言连续说道,"Je t'aime(法语),Ich liebe dich(德语),我爱你。"
我心跳如雷,从口袋里掏出染蓝的手帕:"给,定情信物。在我们西川,送手帕意思是..."
"一辈子不放手。"他接得飞快,"我查过百度。"
我大笑,却被他吻住。雪山的寒气与他的体温交织,远处传来隐约的牛铃声。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我找到了最熟悉的归属感——一个懂我所有梗的男人,和他为我敞开的世界。
回程车上,阿尔伯特神秘地说:"明天有惊喜。"
"又是首升机?"
"比那更好。"他眨眨眼,"我请到了苏黎世艺术学院的院长来看你的作品。"
我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那个拒绝过毕加索的傲慢老头?"
"他现在是你的头号粉丝。"阿尔伯特得意地说,"晚宴上他出价五万瑞郎买你那幅'双山图',我替你拒绝了。"
"什么?!"我掐他胳膊,"你凭什么——"
"因为它的价值远不止此。"他打断我,"可艾,你的才华不该被当作装饰品。我和妈妈商量好了,下个月在苏黎世为你举办个展。"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车窗映出我们的倒影——染着蓝指甲的中国女孩,和为她摘下星星的瑞士男人。
"阿尔伯特·霍夫曼,"我终于找回声音,"你是不是偷偷摸摸当了我的经纪人?"
"不,"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我是你的终身赞助人。包吃包住包暖床那种。"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瑞士男人,把我的西川话学得越来越溜了。
回到家,小辣滑过来报告:"老板娘,您的国际快递。"
拆开包裹,是我妈寄来的十斤辣椒面和一张字条:"给那个瑞士小伙加点料,别让他以为西川姑娘好欺负。"
我抱着辣椒面又哭又笑。阿尔伯特从背后环住我:"下次回家,我要用西川话向你爸妈提亲。"
"想得美!"我转身戳他胸口,"先过了我七大姑八大姨的审问关再说!"
窗外,第一缕晨光染蓝了雪山之巅。我想起染坊里那些等待绽放的白布——每道折痕都是惊喜的伏笔,每次浸染都是重生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