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马的鬃毛在夜风里簌簌作响。
李坤伸手触碰马鞍,指腹传来灼痛——鞍鞯上密密麻麻的针脚,用的竟是《三教通汇》账册撕下的纸页。镜中少女的虚影从曼陀罗花里浮出,指尖轻点马耳,那纸马突然仰头嘶鸣,空洞的眼眶里金焰暴涨。
"这是朱夫人用百年账本扎的渡魂舟。"少女的银发缠上马鬃,"每一笔烂账都是块垫脚石。"
马蹄踏在月光上,竟发出铜磬般的清响。李坤翻身上马,怀中的青铜秤突然自行分解,秤盘化作八卦镜,秤杆变作青玉策。纸马纵身跃入虚空时,他看见身后石碑上的药方正在变化:"...可医相思劫"三个字被月光洗去,现出朱砂写就的新方:"...可镇司命怒"。
虚空如浓墨涌动。纸马每踏一步,蹄下就绽开朵墨莲,莲心坐着个念经的纸人。李坤数到第九十九朵时,前方突然出现株铁桃树——树干上钉满青铜算珠,每颗算珠都在渗血。
"下马。"少女按住他执缰的手,"西王母的耳坠所化,碰不得。"
桃枝无风自动。最粗的枝桠上悬着架青铜天平,一端摆着西王母的玉耳坠,另一端是团跳动的幽蓝火焰。天平横梁刻着"情债"二字,秤杆竟是用建木枝雕成。
李坤的太阳穴突突首跳。那团幽蓝火焰里裹着个婴孩,眉眼与他七岁时的画像分毫不差。镜中少女突然闷哼一声,腕间的水晶疤痕裂开,血珠滴在铁桃树根上,竟长出朵并蒂曼陀罗。
"原来如此。"少女的声音带着冰碴,"你祖父把'喜怒忧思'押在天平左端,右端放的却是..."她突然住口,因为桃树后转出个人影。
朱夫人提着盏白骨灯笼走来,灯笼罩子是用账本糊的。这位扎纸圣手比想象中年轻,唯有发间别的铜勺暴露了身份——与朱八两的兵器一模一样。
"李公子来得正好。"她笑吟吟递过根红绳,"我家那傻小子押在司命殿当人质,劳烦你把这'欢喜结'系在天平上。"
红绳触手的刹那,李坤眼前闪过走马灯:朱八两被银线倒吊在青铜算盘下,胸前的饕餮纹正被生生剜出;西王母的耳坠在瑶池中溶解,化作无数哭嚎的婴灵;祖父跪在铁桃树下埋酒,酒坛里泡着半张婚书...
"快去!"朱夫人突然推他一把。李坤踉跄着扑向天平,红绳自行飞向幽蓝火焰。就在绳结即将成型的瞬间,镜中少女的霜刃突然斩断红绳:"且慢!那是情劫锁!"
铁桃树剧烈震颤。所有青铜算珠同时炸裂,血雾中浮现出西王母的虚影。她指尖挑着根银线,线那头拴着朱八两的舌头——小胖子竟还在笑,尽管满嘴是血。
"本座等了八百年。"西王母的耳坠叮咚作响,"总算凑齐了:建木容器、司命情丝、饕餮笑纹。"她手腕轻转,银线突然刺向李坤心口,"就差李慕云孙儿的七..."
霜刃与银线相撞,激起的火星点燃了账本灯罩。朱夫人突然抖开卷竹简,正是《三教通汇》的总账:"娘娘莫非忘了?当年您典当耳坠时,担保人是李家先祖!"
竹简展开处浮现血字:"癸亥年,收西王母耳坠一对,质九千年,保人李戍。"西王母的虚影突然模糊,铁桃树开始急速枯萎。李坤趁机扑向天平,将曼陀罗花按在幽蓝火焰上。
花火相触的刹那,朱八两胸前的饕餮纹暴涨。笑呵呵的兽首挣脱银线,一口吞下西王母的耳坠。虚空开始崩塌,纸马长嘶着冲来,马背上突然多了个沉甸甸的包袱——是昏迷的朱八两,手里还紧攥着半块芝麻糖。
"走!"朱夫人掷出白骨灯笼。灯焰裹着三人冲出虚空,坠入一片雪原。李坤在翻滚中看见天际悬着轮蓝月亮,月中有株青铜树的剪影——正是建木。
朱八两突然咳嗽着醒来,从嘴里吐出颗冰晶牙齿:"李大哥...这是西王母的..."他摊开掌心,冰晶里冻着半粒芝麻,"当年糖人里藏的...司命泪..."
镜中少女的虚影突然凝实。她拾起冰晶,竟将其按进自己心口。银发瞬间褪去霜色,化作泼墨般的黑。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声响,蓝月亮上开始掉落青铜碎片。
朱夫人面色大变:"不好!西王母要拆了建木的梯子!"她猛地扯开朱八两的衣襟——饕餮纹正在融化,笑呵呵的兽首变得狰狞,"傻小子!你吞的不是耳坠,是她的..."
雪原突然裂开深渊。李坤怀中的青铜秤残件自行重组,化作一柄刻满星图的量天尺。镜中少女——或许现在该称她为司命——握住尺子另一端:"李坤,量一量这九千年的债。"
量天尺刺入雪地的瞬间,整个昆仑墟的雪都静止了。每一片雪花都映出段往事:李慕云在鬼市典当孙儿笑容;朱夫人用账本扎纸马渡魂;司命剪断情丝替人续命...
最靠近李坤的雪片上,映着祖父临终真正的场景:老人将青铜秤塞进棺材,轻声说:"坤儿,商道尽头是天道。"
深渊里伸出无数青铜锁链。这次链环上刻的不再是"三教通汇",而是"山海无痕"。锁链缠住西人腰身的刹那,李坤听见建木崩塌的轰鸣,以及西王母遥远的冷笑:
"且看你们能逃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