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奴才莫恼!”
渣渣龙急吼吼起身,玄色龙纹朝袍鼓起飒飒风响,张开双臂如母鸡护雏般将李玉拢进怀中。
金丝冠上东珠垂落,在他颊边搔出红痕,倒像胭脂误点:“朕的心肝儿,方才不过是试你……”
话音未落,忽觉襟前湿了一片,原是李玉将泪珠儿尽数洇进云锦中。
“既要证真心……”李玉抽噎着仰起脸,泪雾氤氲的眸子映着烛火,倒比那九曲回廊的琉璃灯还要亮上三分,“便下旨六宫,封臣妾为玉贵妃。再赐这孩子……”
他指尖轻点小腹,笑靥里藏着三春寒霜,“东宫之位。待他降生那日,满城尽悬销金幡。”
渣渣龙喉结滚动,将翻涌的暗潮尽数咽下。
不过须臾,那张扭曲面容己重归端方,恰似被春风抚平的皱缎,连鬓角白发都服帖如初:“既如此,朕明日便召礼部拟旨。”
他说着,指尖己抚上李玉鬓边的珍珠流苏,仿佛触碰易碎的瓷器。
李玉垂眸掩去眼底嫌恶,将利爪藏进丝绒手套。
面颊贴上明黄缎面时,喉间泛起隔夜泔水的酸腐,却仍仰起芙蓉面,让烛火在眼波里熔成金液:“奴才谢主隆恩。”
语毕,唇畔笑靥更深三分,恍若白梅落雪,暗香浮动的刹那,己掐断掌心的银甲套。
次日,乾清宫殿顶琉璃瓦浮起熔金流霞,一道圣旨自九重宫阙首坠而下。
“传朕旨意,晋封李玉为玉妃。”
关于东宫储位,御笔却悬而未落,只在圣旨末尾洇开一团墨渍,恰似未干的血痕。
此令既出,六宫粉黛簪环乱颤。诸妃嫔望着养心殿方向,绛红丹蔻掐进掌心。
皇后抚着翡翠镯冷笑,如懿捻着佛珠沉吟,嘉贵妃将绣绷上并蒂莲绞得粉碎。
前朝老臣们却嗅着茶盏里浮沉的碧螺春,眼底精光比三朝元老案头的夜明珠还亮三分。
“这局棋,倒比往年更添趣味。”御史台阁老捻须微笑,指节敲着紫檀棋盘,“玉妃腹中孕育我家血脉,可比西疆新贡的雪顶含翠还金贵。”
户部尚书望着檐角新挂的鎏金铜铃,忽想起城西新置的千顷良田,唇角笑意渐深。
唯有李玉倚在观花殿美人靠上,望着御花园纷飞的彩蝶。
他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腕间珊瑚串撞出细碎清响,惊起池中锦鲤甩尾,搅碎了满池云影天光。
……
永和宫深藏于紫禁城叠嶂的琉璃瓦海之中,恰似鲛人泪凝成的水晶宫,被九重宫阙的晨昏钟磬打磨得流光溢彩。
当李玉踩着云锦织就的绛色宫靴踏入这方寸天地时,连呼吸都染上了金丝楠木特有的沉香气。
抬目所及皆是浮光跃金——七十二级汉白玉台阶宛如昆仑山巅的雪凝成玉,每道石纹都在日头下漾着羊脂般的光晕,两侧鎏金铜鹤口中衔着的夜明珠,将台阶映得如同银河倾泻。
推开錾刻缠枝牡丹的紫檀木门,但见殿内藻井垂落的不是寻常流苏,而是用冰种翡翠雕琢的璎珞,三千颗翠珠在穿堂风中轻碰,叮咚声如环佩琳琅。
十二扇紫檀嵌螺钿屏风后,真正的奢靡才揭开面纱。
金丝幔帐以夜明丝线绣着百子嬉春图,暗处望去竟似星河倾泻在云锦之上。
更遑论那些鎏金银枝烛台,每枝烛臂都盘着衔珠赤龙,龙睛镶嵌的鸽血宝石在烛火中忽明忽暗,恍若活物在吞吐光华。
就连窗棂间糊的也不是寻常明纸,而是用金箔碾成粉调制的云母纱,日光透进来便成了流动的金雾。
转过回廊踏入西偏殿,方知何为天上人间。
九丈九尺长的珊瑚树横亘在太湖石旁,朱红枝桠上绽开朵朵晶石雕就的海棠,花蕊处嵌着米粒大小的粉钻。
白玉栏杆围就的兽园内,雪豹披着月光织就的毛皮在假山间巡游,爪尖的金环随着步伐泠泠作响;丹顶鹤颈间系着鸽血宝石坠,每振翅便甩落细碎虹光。最奇是豢在琉璃笼中的九尾白狐,每逢月圆便对月而拜,尾尖银毛在月华下流转如银河倒悬。
这般极致的奢华,连见惯奇珍的李玉都屏住了呼吸。
他望着廊下那尊翡翠雕的送子观音,佛目所用祖母绿足有鸽卵大小,在檀香氤氲中泛着慈悲的幽光,忽觉这永和宫不是人间宫阙,怕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五色石,经年累月吸足了日月精华,方化作这吞金噬玉的销金窟。
这一日,天光澄澈得能望见云絮的经纬,穹顶碧空宛如揉碎的碧琉璃,浮着几团刚摘下的新棉似的云絮。
永和宫上下如缀满流萤的锦帐,宫女们藕荷色宫装拂过青砖,太监们宝蓝马甲映着日头,倒似东风剪出的彩蝶,在庭院里织就一幅活色生香的《汉宫春晓图》。
八名内监抬着鎏金紫檀榻出来时,惊起檐下铜铃一串清音。
那榻上铺着云锦妆花褥,西角垂着鹅黄流苏,恰似秋阳里融化的金蜜。
银杏老树擎着翡翠伞盖,满冠金箔似的叶子簌簌摇碎光斑。
忽有清风穿枝而过,数百金蝶便自枝头翩跹而下,有的掠过青瓷花盆里新开的白菊,有的停在鹦鹉饮水的鎏金盏沿,倒似天宫派下的信使,要将永和宫的秋韵谱成阕阕新词。
最妙是那飘落的银杏叶,有的形如团扇,绘着日月交辉的斑纹;有的状若纨素,写着风露清愁的笺文。
小宫女们捧着掐丝珐琅匣捡拾落叶,说要替主子收着秋的私语,却不知这满庭秋色,早被永和宫的雕花窗棂裁成一幅流动的《金明池畔图》。
恰此时,李玉踏着晨露凝成的玉阶迤逦而来。
他身披的云锦霓裳,是江南绣娘用千丝万缕的晨光织就,彩线里掺着孔雀翎的幽蓝、夕霞染的茜素,更以捻金线绣出百蝶穿花的盛景。
每当步移景换,袍角翻飞处便似有青鸾振翅、锦鲤摆尾,惊起满地碎金般的日影。
发间斜簪的九翟金步摇,乃以赤金镂空成凤凰衔珠之态,珠蕊嵌着鸽血石,随他莲步轻移——啊不,随他仪态万方地举步,那珠石便似蘸了晨露的朱砂笔,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串琳琅脆响。
腰间的羊脂玉佩压着双股同心结绦,每步摇曳间,玉磬清音与金铃碎响此起彼伏,倒似将《霓裳羽衣曲》的韵律踩进了青砖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