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行至银杏树下，李玉轻提曳地衣袂，如春风拂柳般斜倚云榻。
鎏金枕上绣的并蒂莲正承着天光，衬得他眉目愈发清朗如画。
闭目时，有丹桂暗香浮动的秋风穿过雕花窗，携着远处画眉的啁啾，在他鬓边织就一张天籁的网。
发间金步摇的珠玉轻颤，将宫阙深锁的寂寞，都化作了檐角铜铃的私语。
李玉方在云榻上浅眠片刻，便闻得廊下环佩叮咚。
侍立的小太监尖着嗓子通禀时，他眉尖轻蹙，倒似被惊破的春梦扰了兴致。
待听得是富察皇后驾临，忙令侍女捧了鎏金手炉去迎。
但见重重叠叠的绛纱灯影里，富察皇后由八名掌灯宫女簇拥着迤逦而来。
她今日身着金线绣凤的翟衣，那百鸟朝凤图在烛火下流转生辉，凤尾翎眼竟用真红珊瑚珠串成，随步伐摇曳似要冲破绣帷。
九翟冠上缀着七十二颗东珠，垂下的珠帘半掩芙蓉面，偏那明珠流光映着丹凤眼，倒比白日里更添三分威仪。
待行至庭院中央，富察皇后抬手扶正鬓边累丝金凤，霎时满庭华灯都似失了颜色。
那金凤口中衔着的红宝石，泛着血滴子般的光，映着她眉心花钿愈发明艳。
随侍宫女捧着的檀木礼盒中，隐约可见翡翠镯子漾着春水绿，赤金累丝项圈坠着红宝石，倒似将江南织造局的半壁珍宝都搬来了永和宫。
富察皇后转过十二扇紫檀嵌螺钿屏风时，恰见李玉斜倚云榻，眉间凝着三分春困。
她原本端庄的面庞忽如破冰春水，眼波流转间融了三分暖意，唇角抿着的笑意似宣纸上晕开的胭脂，渐渐染透白玉似的面庞。
“都退下吧。”
她广袖垂云般轻摆，鎏金护甲划过珊瑚手串，泠泠几声脆响惊起檐下新燕。
随凤驾而来的六宫侍从，自皇后颔首那刻便如退潮般散去。
打头的掌事姑姑垂首敛衽，领着小宫女们鱼贯而退，绛紫宫装翻作层层浪；抬辇的内监们训鹞子似的列成两排，蟒袍上的银扣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却连佩刀穗子都不敢晃悠。
偌大庭院刹时静若寒潭，唯余檐角铁马在风里轻颤，倒比那起子训练有素的雀儿更知进退。
待得近前，富察皇后更放轻了嗓音，恍若黄鹂啭柳，“玉儿且养着身子，咱们姐妹原不该拘这些虚礼。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倒比我那宫里供的翡翠观音还金贵些。”
说话间，凤袍上绣的百蝶竟似活过来，振翅欲往李玉鬓边新簪的海棠花上扑。
李玉朦胧睁眼时，正见富察皇后摘下凤冠上的东珠耳坠。
那珠光映着廊外新开的木芍药，在她眉间流转成一片月色。
耳畔还萦绕着皇后清泉漱石般的声音，倒比平日里饮的杏仁酪更沁入心脾。
富察皇后莲步轻移，云袖垂落时带起一缕沉水香。
永和宫的宫娥最是玲珑心思，早将鎏金珐琅墩放在云榻近前。
富察皇后俯身落座时，翟衣上绣的缠枝牡丹簌簌作响，倒似百蕊争艳要往李玉跟前凑。
“都退下罢。”
李玉懒懒抬手，永和宫的满院珠翠簪环的环佩声渐次远去。
只剩檐角铁马偶尔叮咚，应和着树上黄鹂的啁啾，恍若天籁织就的锦帐，将二人笼在静谧里。
富察皇后并指拈起案上汝窑天青盏，舀了勺秋梨蜜润在李玉唇边。
她眼波流转间似三春溪水，映得李玉鬓角的累丝金凤都黯了几分颜色。
“前儿听说你害喜，特地令御膳房制了酸梅汤。”说话间，己将青玉案几上的琉璃盏递近，“尝尝这冰湃的杨梅，是今早庄亲王府快马送来的。”
李玉就着她的手含了颗杨梅，酸甜的汁水在齿间迸开时，恰有银杏叶落在皇后鬓边。
二人相视而笑，那笑声轻得像是惊醒了蛰伏在花蕊里的蝶，连廊下铜炉里腾起的沉香，都跟着颤了三颤。
不多时，富察皇后骤然起身，凤袍金线在阳光中划出流光。
她再难维持仪态，颤抖的指尖刚触到李玉手背便猛地攥住，力道大得指节泛白。
“玉儿……”她的声音飘忽得近乎呢喃，她喉头滚动两下，眼尾泛着薄红首勾勾盯着对方小腹，“当真是有了？这孩子……这孩子莫不是我……”
尾字消失在骤然屏住的呼吸里，鬓边凤钗垂下的明珠撞在珐琅护甲上，叮咚声里攥着的手又紧三分。
李玉眉间泛起涟漪，唇角抿成单薄一线。
他垂眸时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新月形阴影，喉间逸出的叹息比檐角铜铃更觉凄清：“娘娘这般作想，当真是寒了奴才的心……”
话音未落己抬眸首视，眼底蓄着薄雾却灼灼生光，“腹中血脉乃娘娘亲予，若疑奴才忠贞，奴才百口莫辩，不妨剖出这颗心子验看——”
他猛地攥住襟口绣纹，银线牡丹在掌中皱成苦涩笑意，“只是到那时，怕娘娘要悔今日之疑。”
皇后猛地攥住胸前的东珠朝珠，珊瑚珠串在掌心勒出红痕。
她眼底泛起血色，泪珠在睫羽间凝成朝露，欲坠未坠地悬着：“不是的……本宫不是疑你……是欢喜疯了心……竟说出这般混账话……”
颤巍巍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珐琅护甲上九凤衔珠的纹样映着水光，“玉儿莫哭，本宫……本宫只是怕这好梦易碎……”
李玉忍俊不禁，笑靥如三月桃夭在眼角绽开，眉梢染了霞色，清隽眉目霎时流光溢彩。
他指尖拈着素帕，蜻蜓点水般拭过富察皇后的泪痕，动作轻得像在收拾落花：“娘娘这金豆子，倒比御花园的晨露还珍贵。”
说话间己起身，月白衣袂扫过青瓷盏，带着杜若香的风扑进富察皇后怀里，双臂环住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下颔抵着皇后云鬓轻叹：“倒叫奴才有幸，哄得娘娘破涕为笑。”
李玉骤然欺身，丹唇似火吻上皇后菱角唇，灼如烈焰要将人焚成灰烬。
唇舌辗转如灵蛇探穴，贝齿轻启间呼吸尽数落入彼此喉间。
富察皇后云鬓散乱倚着古柏，凤眸蒙上层水雾，十指攥皱李玉领口绣纹，珠翠钗环撞出细碎清响。
银杏纷扬中，鸳鸯绦带委地成蜿蜒溪流，簌簌金叶落满翟衣，云雨声里裹着断续呜咽，惊起梧桐栖鸦扑棱棱掠过宫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