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什么意思？”三老爷指向周氏的手忍不住抖了起来，说不清是气的，还是吓的。
“妾身没什么意思！”周氏搭上三老爷手腕，向下压了压。她丝毫没有用力，可三老爷手里狰狞的鞭子，就那样软塌塌地垂向了地面。
“老爷这样才对！”周氏轻笑着转身，走回桌案旁，想要坐下，可一眼瞥见折背椅的坐面上残存着水渍。那是三老爷用鞭子扫落茶盏时留下的。
周氏抽出袖中帕子，拭去上面星星点点的水迹，腰肢轻拧，坐了下去。
她将手中己经濡湿的帕子丢到桌面上，这才又抬眼望向三老爷。
三老爷此时如胀气的河豚，无法一下泄了怒火，又无法一首撑住气势，样子滑稽可笑。
“老爷还是坐下，有话好好说就是。年纪也不小了，气大伤身！”若忽略眼底的轻蔑，周氏看着的确温柔极了。
“哼！”三老爷气呼呼地上前两步，抬脚踹开靠近桌案的椅子，将手中鞭子重重拍在桌上，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来人！”周氏突然拔高声音。三老爷被惊了一下，恼怒地瞪向周氏。周氏也不理他，只看向门外。
院子里候着的婢女互相看看，咬牙战战兢兢地应声进门。
婢女按照周氏吩咐，将一地狼籍收拾干净，又重新端了茶壶、茶盏进来，给三老爷、周氏夫妻都斟好茶，方才退下。
周氏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微眯双眼，细细品着口中的回甘。
“二嫂在的时候，常教妾身品茶。可妾身就觉都是茶罢了，能有什么不同！觉得不过二嫂故弄玄虚，卖弄学识！如今，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妾身竟觉二嫂口中“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①的话颇有些道理！”
“你才识得几个字，居然和二嫂比！二嫂不管如何，终归是孙府嫡长女，按宗妇标准教养长大的！”三老爷一声嗤笑，斜斜瞟着周氏。
周氏端着茶盏的手瞬间收紧，原本微眯的眸中滑过厉色。
“妾身学识是不能与二嫂相比！可那又怎样？”周氏放下茶盏，拿过婢女更换的帕子，轻轻擦拭嘴角。
“二嫂嫡长女又如何？不是一样被二哥嫌弃，被二哥算计，最后赔了自己的命！”她嗤笑，声音中的讥讽比三老爷刚刚更过。
“你——”三老爷满心的戾气再次涌上。“你扯些旁的做什么！我只问你璋哥儿，璋哥儿的事儿，怎又和杨奡扯上干系？你，你认识杨奡？”三老爷压低声音，杨奡两字更似从牙缝中挤出，带着含混。
“老爷确定想知道？”周氏斜睨了三老爷一眼，眼神满是讥嘲不屑。
三老爷下意识抬了抬手，又想将桌上茶盏扫到地上，但在手背即将触上茶盏的瞬间生生忍住。他将手撤回一点，绕到茶盏另一侧，端了起来，一口喝下，又重重放回桌案。
周氏看着三老爷的动作，眼里轻蔑更盛。
“老爷何必执着呢？有杨奡的智谋，有璋哥儿这个儿子，老爷只需按令行事，自然能得了爵位！况且，依杨奡的狠辣，老爷也没退路不是！”周氏语气轻佻，一脸胜券在握的神情。
“你说得轻巧！那杨奡事事针对府里，摆明与父亲有仇，哪里会真心帮我！”三老爷气恼地回怼，又忽然觉出不对：“你与杨奡怎会有旧？他为什么”帮你？”他语气里满是质疑。
周氏含笑瞥了三老爷一眼，什么也没说，可这一眼在三老爷看来，就是默认。
“你居然真与杨……真与他有旧？”三老爷声音几乎劈了岔。
“老爷是个好命的！想要什么，自然有人给送到老爷面前！”周氏垂下眼眸，端起茶盏，又啜了一口。
三老爷看着周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晚间，三老爷又拉了惠迪院的婢女一番折腾，周氏听着耳房传来的动静，满眼冷意。
看吧，这就是三老爷！欺软怕硬，自私自利。只要对方足够强大，他马上爪子尽收，卑躬屈膝；只要对自己有用，儿子不是自己的又如何，一样会捏着鼻子认下！
周氏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二嫂当日是不是也如此度过漫漫长夜呢？周氏看着窗棂上映出的树影，忽然觉得无趣极了！
杨奡那么仇恨侯府，那么轻视于她，如何肯帮忙？即便帮了，也是为将侯府推向更深的深渊吧！
骗三老爷的话怎么都骗不了自己！
周氏觉得心里极力压下的烦躁不安，如屋外无边的黑暗，将她死死裹住，无从遁逃！
此刻，无法安眠的何止周氏！
肆谋庄西南角的小小屋舍里，杨奡如困兽般团团转着。
“该死！该死！都是些酒囊饭袋！”他口中不停咒骂。
都水监那么多年的贪腐，身为都水监使者的荀西时怎会没有留下把柄？必然是荀观那个老匹夫花钱买通了办案的大理寺卿一众狗官！
案子居然就此了结，他心有不甘，可又能如何？他手中没有实证！荀大老爷荀西时当日受他怂恿，的确生了非分心思。但自己多数时间呆在西北，虽也派人随时监视荀西时，可那狗崽子实在奸滑多疑，时时处处防范极严，他的人一无所获。
他本以为只要揭出都水监贪腐大案，荀家就必受牵连，谁曾想，不但荀家顺利脱身，连周家都借此摆脱掌控！
周家老大滑不溜手，这些年虽被他要挟，但耍尽心机，连半个字的手书都不肯写下，甚至宁可鱼死网破，也不肯参与与朝廷有关之事。
他用周二写给上官姐姐的信为借口，威胁周家。可事实上，他哪有什么信！不过是他曾听上官姐姐提过一嘴罢了！
当年仓皇逃离皇宫，上官姐姐只来得及一把火点了公主寝殿！
一切在大火中化为乌有！一封无足轻重的手书怎会留下！
周家不在乎那封莫须有的信，他便束手无策！
也罢，他的目标是荀观，和周家的账，待了结荀观后再算！
还有什么可以伤到荀观？
流言一出，确实让隆昌侯府颜面扫地，可那又如何？人言可畏，但也要被说的人在意才可畏。若荀家不在意，流言早晚会被更新鲜的流言替代，渐渐失了威力，失了吸引人的兴味。毕竟，再好吃的东西，嚼上几十口也没了味道，甚至让人反胃。
他还是太轻敌，太自以为是了！
他原以为扳倒荀观那个老匹夫，不过在他一念之间，可如今呢？
杨奡竭力压下满腔焦躁。他不能急，得好好想想，哪里出了纰漏，哪里还有机可乘！
荀西时那么大笔的财物需要大把的人手运送。这些人呢？若寻到了这些人作证，隆昌侯府还能指鹿为马么？
杨奡又在屋里转了两圈，随后在桌旁站定，一把拔出桌上插着的黑黝黝的巨大花木修枝剪，推门而出。
他一个飞身，朝庄子后墙而去，身影很快与茫茫夜色融为一体，失了踪迹。
①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出自唐朝茶僧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