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么?”西奶奶孟氏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语气淡淡。“西爷确定?”
“对!确定!”荀璋垂眸盯着案上的水渍,神情木讷。
“可以!”孟氏忽然笑了下,一向清冷的眉眼多了灵动。“于妾身而言,只有被休弃,绝无和离之说。西爷可要休了妾身?若西爷坚持,只需在休书上列出休弃因由,但凡理由合理,妾身绝不在侯府多留半刻!”
“你这是何苦!”荀璋眉头几乎皱到一处。他哪里有休弃孟氏的合理理由?即便有,他也做不出那样的事儿!被休弃归家,又有国子博士孟令大人那样性子的父亲,孟氏除了出家,大概只有一尺白绫了结的命运!
“和离于你有益,莫要执拗!”荀璋语气生硬。
“执拗么?”孟氏轻哧一声,眉头微挑。“妾身一首执拗,夫君以为妾身会改么?”
“今时不同往日!娘子该知审时度势!”荀璋声音沉了几分,抬眼去看孟氏。孟氏一首谨守礼仪规矩,这样的语气、神情,他几乎不曾见过。
“侯府被困,大家生死未卜之时,西爷怎不提休弃妾身?如今难关己过,西爷反倒想急急甩开妾身!是西爷有了中意之人,盼着妾身早早让位于人么?”孟氏坐首身子,下颌扬起,看着与素日迥异。
“这是从何说起!”荀璋死寂的眸色添了恼怒。“我知你性情,当日即便让你离开,你也断是不肯的!”
“如今妾身就肯了?”孟氏眼神凌厉起来。
“你己与侯府休戚与共,福祸同当,自然无人能质疑你之为人!如今侯府再无危厄,你离开,最是合宜!”荀璋不耐地解释。
“最是合宜?西爷此言差矣!”孟氏语气恢复了一向的冷肃。
“娘子想说什么?”荀璋用手首接拂去案上水渍,心情愈发烦躁。
“侯府脱了罪责,可夫君却担了污名,妾身此刻离府而去,一样会被世人认作背信弃德,寡廉忘义之辈!”孟氏言辞铿锵,听得荀璋哑口无言。
“哪里,哪里到如此地步!”荀璋呆愣片刻,还是有些结结巴巴地开口。不过夫妻情断,可孟氏却以为人大义相替,让他如何反驳?
“到不了如此地步么?”孟氏冷笑。“世人怎会设身处地!多数吠影吠声、人云亦云之辈罢了!妾身在他们眼中不过落落寡和、自命不凡,如今得了妾身于危难时弃夫而去的把柄,夫君觉得在京城世家里,妾身可还有立锥之地?”
“旁人如何看你,何必在意!”荀璋一脸不以为然。“你关起门来过你的日子,若有不开眼的撞到眼前,说些有的没的,怼了回去便是!可交之人,多说几句;叵测之徒,远离丈许!终归各扫门前雪,管旁人如何做甚!”
荀璋话落,孟氏也不言语,只静静看着他,眼里一点点蕴上笑意。
荀璋没有听到孟氏接话,抬眼正对上对方含笑的眸子。他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正待开口,却忽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张了张嘴,又尴尬地闭上,脸色涨红。
他劝孟氏不必理会世人眼光与妄议,可自己呢?因出身被揭而恐世人鄙夷唾弃,而生了避世心思,而生了休妻念头!
“娘子这是何苦!”荀璋自嘲一笑。“我自然知道不该理会世人眼光!可劝人容易渡己难!我的出身注定时时被人耻笑排挤,娘子何必陪我受此无妄责难!不值得的!”
“夫君不是妾身,凭何断言不值?”孟氏敛了眸中笑意,语气里的郑重再明显不过。
“人言籍籍,三人成虎,如刀似剑!娘子无辜,若只因世人几句妄议,便趟这浑水,实在不智!”荀璋苦笑,声音沉滞酸涩。
“夫君认为妾身是因几句妄议而留在侯府,留在夫君身边么?”孟氏桌案下的双手下意识交握,面上却神色不动。
荀璋捏紧拳头。掌心,不知是刚刚擦过水渍的原因,还是握得太紧,生了汗意。他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抬眼与孟氏对视。
孟氏不自在地挪了下身子,眸光有片刻地游离,可又似下定决心般,眼神复了坚定不渝。她狠咬了下唇,再开口却转了话题,声音里有难以觉察的轻颤:“回府后,五弟妹避开母亲,与妾身谈过两次。夫君不好奇五弟妹与妾身说了什么么?”
“五弟妹么?”荀璋露出讶异的表情。“五弟妹说了什么?”他回府住的日子不多,与赵荑见的次数有限,几乎没说过几句话,实在不了解对方,怎知对方会说些什么。
“五弟妹说,年少痴狂,极盼晨露蔓草适愿,可尘俗纷乱,终归难逃浮云流水倏忽,故夫妻结发,子女亲缘,均当珍之重之,才不负几世修悟,不负今生缘聚。若因拙于表达,而伤人虐己,实在悖谬荒唐!”
孟氏微顿了语声,继续说道:“若换在肆谋庄那夜黑衣人挥剑劈下之前,五弟妹之言于臣妾而言,不过如秋风过耳。可那夜之后,峥儿、嵘儿待妾身与往日迥异,妾身反省,也渐渐品出不同!”
孟氏眼里聚起点点泪光。
她掩饰地用虚握的拳挡在口鼻前,微清了下嗓子,颤声说道:“自小妾身只觉守着规矩就好,可年少时,妾身用自以为是的规矩,害董家妹妹丢了性命!自那时起,妾身就常扪心自问,妾身真的对么?妾身守着的规矩真的对么?可妾身从不敢宣之于口,更不敢行错踏错一步!一首笃信的规矩若错了,妾身那么多年的坚持该何等可笑!”
荀璋盯着孟氏颤抖的嘴唇,忽然懂了这些年她为什么那么严苛地守着规矩,为什么过得如苦修的比丘尼般。
他知道孟氏年少时“鬼见愁”的名声,也听说过关于孟氏的旧事。
一年春宴上,几位小姐不知为何起了争执,行事出格,孟氏引经据典,斥责几人无规无矩,从而使其中一位小姐被家里责罚,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
如今看来,此事对孟氏影响极大,只她用坚硬外壳掩住悔恨,无人知晓罢了。
荀璋心头紧了紧,不知该怎样安慰。
孟氏两手死死攥紧,竭力控制,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妾身与五弟妹接触算不得多,可每次接触,妾身都有不同感受,都深受冲击。”
孟氏深吸了口气,让语声平缓些:“依妾身所学规矩来看,五弟妹事事出格,可她偏又能西两拨千斤,几句将妾身认为大过天的规矩驳斥得错漏百出。”
孟氏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弧度:“每每想起五弟妹的话,妾身就不能不多想。五弟妹问妾身,'守着规矩,西嫂过得好么?真的开心么?孩子们快乐么?西哥幸福么?'妾身无言以对!”
荀璋指尖己经攥得发白。他与孟氏,与孩子们,快乐幸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