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山小火车穿过保津峡时,林月正把铜镜贴在车窗上。晨光透过镜面折射在她脸上,将那些敦煌飞天的纹路投映成流动的光斑。"研究员当年..."她指尖描摹着镜缘刻字,"是不是也这样看着山谷?"
我捏捏她后颈:"你妈没提过他坐小火车的事?"
"她只说..."林月突然顿住,窗外闪过一片枫林,红叶如血般泼在镜面上,"说研究员最爱吃老松的蕨饼。"
龟山公园的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林月穿着那件在奈良买的靛蓝和服,木屐踩碎银杏叶的脆响惊起几只山雀。路过竹林时,她突然拽我钻进岔道:"你看!"荒草丛中竟藏着座斑驳的地藏像,石像胸前挂着褪色的红围兜。
"日本人也信这个?"我拂去地藏肩头的枯叶。
林月蹲下来摆好带来的橘子:"我妈说...研究员每次野外考察前,都会来这种小神社。"她声音轻得像竹叶摩擦,"就像她在云南支教时,总拜山神庙。"
老松的店面比想象中简朴。老板娘端来蕨饼时,林月突然用日语问了句什么。老板娘眼睛一亮,转身从里间取出个紫檀匣子:"文先生寄放的,说等杭州来的姑娘..."
匣中是一叠泛黄的信笺,最上面那封写着「杭城林文漪亲启」。林月手指发抖,拆信时撕破了封口边缘——是研究员工整的钢笔字:
「文漪:
清水寺的钟又响了。今日修复唐镜时,总想起你说西湖的钟声更清越。附上新摹的飞天图,你总笑我画得不如敦煌原壁灵动...」
信纸滑落,露出下面的黑白照片:年轻女子站在西湖断桥上,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胀,正是林月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照片背面题着「1985年夏,于杭城」。
老板娘又端来一碟琥珀糖:"文先生每次来,都点这个配蕨饼。"糖块在碟中晶莹如泪,林月含住一块,突然呛出眼泪:"太甜了..."
回程渡轮上,她靠着船舷读完全部信件。保津川的水波将夕阳碎成金箔,在她睫毛上跳跃。当读到最后一封未寄出的信时,她猛地攥紧我手腕——信纸角落画着个银锁草图,旁边标注:「纳西族纹样,盼赠文漪」。
"所以这锁..."我碰了碰她锁骨下那枚银器。
"是妈妈自己打的。"林月把脸埋进信纸,"她根本没等研究员送..."
渡轮靠岸时,暮色己染透竹林。林月突然拉着我奔向岚山站:"还有最后一班小火车!"我们踩着发车铃冲进车厢,她喘着气摊开掌心——是那枚琥珀糖,被体温焐得半融。
夜间的保津峡漆黑如墨,唯有车灯偶尔照亮峭壁上的枫枝。林月把糖塞进我嘴里,甜味化开的瞬间,窗外突然绽开烟花——原来今晚是岚山花火大会的最后一场。车厢里爆发欢呼,她却在绚烂光影中安静下来,额头抵着车窗低语:"我妈这辈子...到底有没有后悔?"
糖的甜腻还粘在齿间。我扳过她下巴,在下一朵烟花炸响时吻住她。她的泪水咸涩,和糖的甜味混在一起,像极了那些信里未尽的思念。
回京都的末班电车上,林月枕着我肩膀昏睡。信笺从她膝头滑落,露出张夹在最后的便条:「铜镜留给将来的孩子吧,告诉她敦煌的沙会唱歌」。
町屋老板娘等在门口,递来份国际快递:"中午到的。"包裹署名是林父,拆开竟是本老相册——首页贴着林母在云南支教的黑白照,背景是玉龙雪山。照片边缘被裁去一角,却仍能看出有半只男人的手搭在她肩上。
"我爸他..."林月翻到最后一页,声音哽住。那是张全家福:林父抱着幼年的她,背景西湖荷塘,林母的银锁在阳光下刺目地闪亮。照片背面写着:「1995年夏,荷花开得最好的一年」。
那夜我们挤在庭院走廊喝清酒。林月把铜镜摆在枫树下,月光被镜面折射成奇异的光斑,在纸门上流淌如水纹。她忽然说起从未提过的童年片段:"六岁那年,我妈带我去看《敦煌》电影,回家路上买了杏花楼的白糖糕..."
"然后?"
"然后我爸把糕点扔了,说甜食蛀牙。"她晃着酒盏,"那晚我妈在书房抄了一夜《心经》。"
醉意渐浓时,她解开和服领口,银锁垂下来悬在月光里:"你相信吗?这锁里真的藏着经文。"她转动银器,内侧果然刻着微小的字迹——不是想象中的佛经,而是「西湖水,洱海月,敦煌沙,皆不如你」。
最后一滴酒落入喉时,林月己经半醉。她到我腿上,和服下摆散开如花瓣,银锁链缠在我指间发烫。"夏崎..."她俯身时发丝扫过我鼻尖,"如果哪天我们..."
"不会。"我咬住那枚银锁,"我不会让你等信。"
她低笑着解开我衣领,在同样位置咬下去。月光移过地藏像的笑脸,铜镜躺在枫叶堆里,映出一角京都的夜空——没有敦煌的银河,却有飞机掠过留下的云迹,像封未写完的信。
次日清晨,我们发现老板娘在枫树下摆了早餐。味噌汤的热气中,林月翻着那本相册,突然指着一张照片:"你看!"那是林母在敦煌莫高窟前的留影,她手中拿着的,正是如今躺在林月包里的那面铜镜。
"原来研究员..."我着照片边缘,"真把镜子送给她了。"
林月合上相册,阳光透过枫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我妈临终前,让我把她的骨灰撒在西湖。"她端起茶杯,水面浮着片红叶,"现在我想...该分一半去敦煌。"
回国的航班上,林月一首望着舷窗外的云海。当飞机掠过渤海时,她突然转头问我:"笔记第七十二页写的什么?"
"青岛啤酒厂的鲜啤,"我翻开那页给她看,"配烤鱿鱼最好。"
她在我潦草的字迹旁写下:「下次带我去,要配研究员信里写的琥珀糖」。笔迹清秀,却故意把"糖"字最后一捺拉得老长,像她总爱在我掌心画圈的指尖。
关掉阅读灯时,铜镜在她包里发出轻响。三万英尺的高空上,这声音微不可闻,却让我想起敦煌那夜,沙粒从她指缝流下时的簌簌声——那时她说要分一半骨灰,其实早把另一半自己,留在了那片星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