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敦煌机场时,黄沙正卷着暮色扑向跑道。林月趴在舷窗上,鼻尖抵着玻璃呵出白雾:"看!月牙泉!"她腕间的银锁链叮当作响,在兰州转机时非要买的——说是要配她母亲给的银锁。
取行李时,她突然拽住我袖口:"你笔记里写的杏皮水..."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要是没你说的好喝,今晚你睡骆驼圈。"
出租车驶过戈壁滩,林月绿旗袍外裹着扎染披肩,像片倔强的绿叶飘在黄沙里。司机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介绍:"莫高窟现在限流,得提前半月预约..."她从后视镜里瞥见我们交握的手,突然问:"小两口来度蜜月?"
"来私奔。"我捏捏林月掌心,"她爸妈嫌我穷。"
林月踹了我一脚,却配合地演起来:"爸给我定了亲,是杀猪的..."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指尖在我大腿画圈,"我只好跟写诗的跑啦。"
鸣沙山脚下的民宿是夯土建筑,院里有棵老胡杨。老板娘端来自酿葡萄酒时,林月正把旗袍挂进衣柜——那件洱海夜穿的绛红高开衩。葡萄紫的汁液在玻璃杯里晃动,她突然凑近我耳畔:"你笔记第三十六页,说敦煌夜市第七家铺子的杏皮水最地道?"
"现在去验证?"我撩开她鬓边碎发,沾着沙粒。
她拍开我的手:"先洗澡!一身骆驼味。"转身却把葡萄酒全灌进喉咙,唇角溢出的紫红液体顺着脖颈滑入领口。
夜市比想象中喧嚣。林月像尾鱼钻进人群,绿旗袍在烤羊肉的烟雾中忽隐忽现。她停在个白发老妪的摊前,举起陶杯朝我晃:"来比试!"杏皮水澄黄透亮,杯底沉着几粒枸杞。
第一口下去,酸涩冲得我皱眉。林月却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时银锁链映着灯笼光:"你输了——这家的杏皮水加了沙棘!"她得意地舔掉唇边水渍,"罚你背我回去。"
返程时她真跳上我后背,发间桂花油香混着葡萄酒气。戈壁滩的星空低垂,她突然咬我耳朵:"其实...我妈年轻时来过敦煌。"热气喷在我耳廓,"她说在月牙泉边..."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驼铃。
沙丘上,几个游客正骑着骆驼拍照。林月挣脱着跳下来,赤脚奔向驼队。牵驼人是个戴白帽的回族少年,见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白皙小腿,慌忙别过脸去。她却己经爬上驼峰,绿绸料子衬着棕黄驼毛,像沙漠里突然长出的江南柳。
"夏崎!"她在驼背上张开双臂,"像不像飞天?"驼铃叮当,她腕间的银器应和着,惊起沙棘丛里的夜鸟。
回到民宿己是深夜。林月醉醺醺地趴在院中石桌上,指尖蘸着葡萄酒在桌面写字:"你看..."水痕组成了歪扭的"敦煌"二字,"我妈说...当年她在这里..."话音渐弱,头一歪枕着自己臂弯睡着了。
我抱她回房时,发现她手机亮着——屏保是她与父母的合影,背景是西湖断桥。照片里林父的严肃面孔与那晚在阳台训斥她时重叠,而此刻他女儿正蜷在我怀里,旗袍盘扣不知何时崩开两颗。
晨光刺破窗帘时,林月己经梳妆完毕。她没穿旗袍,而是换了身素白麻衣,头发用木簪绾起:"今天去莫高窟,得庄重点。"见我盯着她锁骨下的银锁,她忽然转身,"我妈的银锁...其实是定情物。"
讲解员是个清瘦姑娘,说起壁画时眼睛发亮。当她在第257窟前讲解九色鹿故事时,林月突然举手:"老师,飞天手里的乐器是阮咸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得意地冲我挑眉——昨晚醉酒的涂鸦里,就画着这个。
午后参观藏经洞,林月落在队伍最后。我折返时,发现她盯着墙角某块砖石发呆。"这里..."她指尖轻触墙壁,"我妈说当年有个研究员,每天偷偷拓印经文给她..."阳光从狭小的窗口斜射进来,照见她睫毛上悬着的泪珠。
傍晚的沙尘暴来得突然。我们被困在陈列馆,看窗外黄沙吞没夕阳。林月靠着展柜,玻璃映出她与身后供养人画像的重影。"那个研究员..."她声音轻得像沙粒摩擦,"后来去了日本进修。"
回民宿的路被风沙阻断,我们躲进夜市边的小酒馆。林月点了一整壶杏皮水,这次加了蜂蜜。"我妈嫁给爸之后..."她转着陶杯,"再没喝过这个味道。"杯底枸杞像凝固的血珠。
沙暴停歇时己是午夜。我们踩着绵软的沙土往回走,林月突然脱了鞋狂奔。月光下的沙丘如凝固的波浪,她绿旗袍在银白月色中泛着青辉。我追上她时,她正跪在沙地里刨着什么。
"你看!"她举起块漆黑的石头,断面闪着金色纹路,"是戈壁玉!"喘着气塞进我手心,"送你的...丝路纪念品。"
石头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我着纹路:"林老师这是定情物?"
"想得美!"她踢起一捧沙,"是...是赌注!"突然指着我身后,"快看!"
转身的瞬间,她扑上来把我按进沙堆。绿旗袍下摆扫过我脸颊,带着杏皮水的酸甜气息。我们滚下沙丘,惊起夜栖的蜥蜴。最终她在我腰间,发簪不知掉在哪,长发垂下来笼出一方小天地。
"夏崎..."她突然正经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衣领,"我妈当年跟那个研究员走了..."
鸣沙山的夜风卷着细沙掠过我们之间的空隙。我握住她发颤的手指:"那我会在西湖边开家杏皮水铺子。"她破涕为笑,眼泪却砸在我脸上,咸涩得像月牙泉的水。
回程那天下着小雨。林月在机场书店买了本《源氏物语》,结账时指着译者名字给我看:"林文月,我名字倒过来。"她翻开扉页题字,「给在敦煌找到戈壁玉的夏崎——林月。2025年6月6日」
飞机起飞时,她靠在我肩上假寐。舷窗外敦煌城渐渐缩小成沙盘,我想起昨夜她跪在沙丘上,用银锁链盛着月光说:"下次...带我去日本好不好?我想看看...那个研究员后来生活的地方。"
空姐送来杏皮水,林月闭着眼啜饮。她锁骨下的银锁随呼吸起伏,锁面上"长命百岁"的刻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她母亲年轻时在云南支教时刻下的,如今沾着敦煌的沙粒,将随我们飞越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