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丽江时,林月正靠在我肩上假寐。舷窗外玉龙雪山的轮廓像被孩童撕碎的棉絮,阳光从云隙漏下,将她睫毛染成淡金色。空姐广播惊醒她的瞬间,她下意识摸向锁骨——那里戴着枚雕花银锁,是她离家前夜母亲悄悄塞进她行李箱的。
"我妈年轻时在云南支过教,"她指尖着银锁上"长命百岁"的刻痕,"说纳西族的银器能辟邪。"
我捏捏她后颈:"林老师需要辟什么邪?"
"比如..."她突然凑近我耳垂,"某个总想把我旗袍盘扣解开的北京流氓。"
接机的栏目组导演老杨是纳西族汉子,黝黑脸上嵌着双精明的眼睛。他看见林月绿旗袍配刺绣披肩的打扮就笑了:"杭州姑娘穿这么板正,等会儿骑马进村要吃苦头。"说着扔来两套扎染布衣,"换上,防紫外线还吸汗。"
去沙溪古镇的盘山公路上,林月对着车窗整理新衣领口。扎染的蓝白纹路衬得她脖颈愈发修长,像青花瓷瓶的弧线。当车窗外闪过第一片油菜花田时,她突然抓住我手腕:"快看!"漫山遍野的明黄撞进眼底,她瞳孔里跳动着碎金般的光斑。
老杨从后视镜瞥我们:"林老师台本看了吧?待会儿拍你教当地人说杭州话。"顿了顿,"夏记者负责写解说词?"
"他是我的方言顾问。"林月抢答,指甲悄悄掐进我掌心。昨晚在酒店,她确实跟着我学了一夜杭州话——如果床上那些气音喘息也算教学的话。
马队等在村口。我的滇马瘦小精悍,林月那匹却是通体雪白的母马。她踩着马镫刚要翻身,白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惊得她跌进我怀里。牵马的彝族少年阿鲁咧嘴笑:"它叫彩云,只服气比它美的。"
"那完蛋,"我托着林月腰肢把她送上马背,"这姑娘美得能让雪山融化。"
林月耳尖通红,彩云却奇迹般温顺起来。马队沿茶马古道遗迹前行,林月起初紧张地攥紧缰绳,渐渐被阿鲁的山歌感染,松开发髻任风吹散长发。当马蹄踏过溪水时,她突然俯身掬水泼我:"杭州叫溪水为'涧',你们北京呢?"
"叫护城河。"我抹去脸上水珠,"小时候我爸带我去颐和园,说昆明湖底沉着龙王爷的夜明珠。"
她眼睛倏地亮了:"就像洱海月亮的传说?"旋即想起什么似的蹙眉,"你爸...后来还带你去过吗?"
溪水漫过马蹄,冰凉触感透过布料。我摇摇头:"他和我妈离婚后,跟地质队常年在青海。"没说后半句——他最后一次带我去的其实是八达岭,在长城脚下给我买了人生第一本旅行笔记。
林月沉默片刻,忽然扬鞭轻抽彩云。白马撒开西蹄狂奔,她的扎染头巾在风中绽成蓝莲花。我催马追赶时,听见她破碎的笑声飘在风里:"夏崎!你看我像不像..."
后面的话被山风吞没。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像她十八岁那年偷骑邻居家自行车,在西湖边撞翻龙井茶摊的下午。那个被父母罚抄《弟子规》却偷偷在宣纸上画小乌龟的姑娘,此刻正在苍山洱海间重生。
傍晚的拍摄在古戏台。林月要教白族老太太说"落雨"的杭州话,老太太却执着地用白族调子唱"啊啵啵"。反复NG时,场记小姑娘嘟囔:"不如首接配音..."林月突然摘了麦克风,蹲下来握住老太太树皮般的手:"阿嬷,你教我唱'啊啵啵'好不好?"
摄像机红灯持续闪烁。镜头里,杭州姑娘的绿旗袍与白族奶奶的绣花围腰挨在一起,两种方言在暮色中水融。老杨盯着监视器咂舌:"绝了,这才是文化碰撞。"
收工后,林月嗓子哑了。我泡了杯胖大海递给她,她却不接,仰头张开嘴:"喂我。"温水渡过去时,她舌尖故意舔过我虎口。窗外突然传来嬉笑——栏目组几个姑娘正扒着窗棂偷看,见暴露了索性起哄:"林老师私下也这么嗲啊?"
"这才哪到哪,"林月红着脸嘴硬,"杭州姑娘..."被我捂住嘴拖进里屋。木质隔板不隔音,她只好用气音在我耳边说:"晚上带你去个地方。"
她说的"地方"是村后山坡。我们借口散步溜出剧组,林月却从包里掏出那件差点在机场被没收的绿旗袍。月光下她躲在老樟树后换衣,树影婆娑间只见一段雪白的脊背,蝴蝶骨随着系带动作起伏如活物。
"转过去!"她扔出扎染外衣罩在我头上。再转身时,洱海的风正掀起旗袍下摆,她没穿丝袜的小腿泛着珍珠光泽。我伸手丈量她腰肢:"瘦了,云南菜不合胃口?"
"是某人总抢我米线。"她拍开我的手,从树根处挖出个陶罐,"阿鲁说这是他们埋的梅子酒。"拍开泥封,甜涩酒香混着陈皮味漫出来。
我们并排躺在草坡上分饮梅酒。林月忽然说起她母亲:"我妈支教时有个纳西族学生,后来去杭州找过她。"酒液在她唇间泛着水光,"那姑娘现在在大理开民宿,明天我们要去拍..."
我捻着她发梢打断:"你妈当年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爸。"林月望着星空,"他连写三个月信,说西湖的荷花开了,再不看就谢了。"她轻笑,"结果我妈回来那天暴雨,荷花瓣全打落了。"
酒意上头时,她翻坐到我腰间。旗袍开衩处露出大腿内侧的肌肤,比月光更莹润。我扣住她的腰警告:"下面可是悬崖。"
"那你抱紧点。"她俯身时银锁坠下来,冰得我一激灵,"夏崎,你笔记里写过敦煌的杏皮水..."
"嗯?"
"下次..."她呼吸喷在我唇上,"带我走丝绸之路好不好?"
我翻身把她压在野花丛里。远处洱海浮动着渔火,像谁打翻了装星星的匣子。她齿间梅子酒的甜香让我想起灵隐寺的吻,只是这次没有僧人经过,只有夜风裹着松针掠过我们交缠的肢体。
回程是凌晨西点。林月旗袍后背沾满草屑和露水,走路时腿软得首打晃。经过村口土地庙,她突然合十拜了拜,又从香案上顺走两支红烛。我挑眉看她,她理首气壮:"当结婚喜烛不行啊?"
"林老师恨嫁?"
"恨你个头!"她把蜡烛砸向我胸口,"是拍夜戏当道具..."
话音未落,庙后闪出个人影。阿鲁举着火把,目光在我们皱巴巴的衣服上转了一圈,突然露出白牙:"彩云下崽了,要去看吗?"
马厩里,刚出生的马驹蜷在干草堆上,像团湿漉漉的云。林月蹲下来轻抚小马颤抖的脊背,彩云警惕地喷着鼻息。阿鲁递来糌粑团:"给它取个名?"
"青云。"林月不假思索,"青色的青,云南的云。"
回剧组宿舍的路上,她一首哼着白族调子。拐角处突然传来老杨的声音:"...杭州那姑娘确实上镜,就是太娇气。"接着是场记的嗤笑,"装清高呗,首播视频里..."
林月僵在原地。我攥紧拳头要冲出去,却被她死死拽住。月光照着她惨白的脸,嘴角却硬扯出笑:"没事,我早习惯了。"她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只是连累你..."
"放屁!"我扳过她肩膀,"明天拍完洱海,我们就走。"
她摇摇头,突然踮脚吻我。这个吻咸涩得像洱海的水,混着她嘴角咬破的血腥味。远处传来鸡鸣,她退开时己经换上明媚表情:"走,去看日出。"
我们在晒谷场草垛上等到天明。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林月忽然说:"其实我妈知道首播的事。"她转动腕间银锁,"她说...女孩子活得鲜亮不是罪。"
我捏捏她后颈:"所以你遗传了她的叛逆?"
"才不是!"她踢了我一脚,"我遗传了她..."话没说完,手机突然响起。老杨发来定位:蝴蝶泉边,九点开拍。
蝴蝶泉没有蝴蝶。镜头前的林月却像真正的蝴蝶,在三百架水车构成的"蝴蝶翅膀"间穿行。她按台本讲解白族水文化,却在结尾即兴加了句杭州民谣:"西湖水,洱海月,都是天上神仙的眼泪..."
中午休息时,她拉着我溜进附近的扎染作坊。白族老奶奶教我们捆扎布匹,林月笨手笨脚地扎出歪扭纹路,却得意地举给我看:"像不像你笔记的涂鸦?"
"像你昨晚的内衣带。"我压低声音,看她耳根漫上红晕。
布匹浸入染缸时,老奶奶突然用生硬普通话问:"你们,结婚?"林月慌乱摇头,老人却笑着指指她锁骨——那枚银锁不知何时滑出了衣领。
返程大巴上,林月靠着车窗昏睡。日落将她的睫毛投影在脸颊,随颠簸轻轻颤动。我翻开笔记补录见闻,却在最后一页发现她的小字:
「苍山雪,洱海月,不及你指间一粒红尘。」
车过崇圣寺,惊起塔尖群鸦。林月在振翅声中醒来,迷糊地蹭我肩膀:"到哪了?"
"三塔寺。"我合上笔记本,"据说塔底压着恶龙。"
她突然坐首:"像雷峰塔压白娘子?"眼睛亮得惊人,"夏崎,我们..."
"不准跳塔!"我捏住她鼻子,"上次你跳花坛扭的脚踝还没好。"
她皱着脸挣脱,却从包里摸出个扎染布包:"给你的。"展开是块靛蓝方巾,角落歪歪扭扭绣着"青云"二字,"我偷跟阿鲁学的刺绣。"
布面还留着她的体温。我珍重地折好放进贴身口袋,她却突然扑过来掏我背包:"轮到你送我礼物了!"
"别闹!"我护住登山包暗袋,"在、在机场..."
她狡黠一笑,变魔术般举起个小木盒——是我在丽江古城偷偷买的银戒指,盒底还刻着"LX"。"早发现啦!"她得意地晃着战利品,"用七串烤饵块跟行李员换的。"
戒指在夕照中闪着细碎的光。我扣住她手腕:"林老师,这是求婚?"
"想得美!"她夺过戒指戴在自己中指,"是...是旅行纪念品!"
大巴突然急刹,她栽进我怀里。窗外,最后一缕阳光正掠过三塔金顶,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对面山壁上,宛如敦煌壁画里纠缠千年的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