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我被海雾笼罩的城市惊醒。林雨晴的公寓窗外,烟台开发区像被裹进了灰白的蚕茧,连近在咫尺的海都消失了踪影。她背对着我蜷缩在床沿,后腰的船锚纹身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像沉在浅海的遗物。
我轻手轻脚走到阳台。浓雾中传来轮船低沉的汽笛声,却看不见半点船影。手机显示三条未读消息,都是昨晚露水情缘的姑娘发来的。我随手回复几个暧昧表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冷笑。
"业务挺忙。"林雨晴倚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我的手机。她只穿了件黑色运动内衣,锁骨处的吻痕像枚熟透的桑葚。
"客户咨询。"我面不改色地拿回手机,"今天雾这么大,还去健身房?"
她抓过茶几上的皮筋扎起短发:"孕妇课改室内了。"转身时大腿内侧的红痕一闪而过——昨晚在浴室镜前留下的战绩。
我跟着她进浴室,镜子立刻蒙上水雾。她刷牙时我贴上去,双手环住她紧实的腰腹,下巴搁在她肩窝。薄荷味的泡沫沾到我脸上,她肘击我肋骨:"滚去用客卫。"
早餐是昨晚剩的鲅鱼丸子汤重新煮开,撒了把香菜。林雨晴吃得很快,临出门前突然问:"真要去蓬莱阁?"
"骗你的。"我吮着筷尖,"今天想去福建会馆看雕花。"
她系鞋带的手顿了顿:"那儿的雀替上刻着海妖塞壬,我爸说..."话没说完,防盗门己经关上。
福建会馆藏在烟台老城的巷弄深处。我穿过朝阳街时,雾散了些,德式建筑的红砖墙上,爬山虎的叶尖滴着水珠。会馆的山门斗拱层层叠叠,像艘搁浅的古代楼船。检票员用浓重的烟台话提醒:"后生,戏楼藻井莫碰,三百年前从闽南运来的。"
大殿前的蟠龙石柱上,海浪纹里果然藏着半人半鱼的海妖。我正俯身细看,手机震动——林雨晴发来张照片:孕妇们围成圆圈做呼吸练习,配文"塞壬的歌声专骗你这种混蛋"。
我笑着拍下石柱发给她:"今晚想听你唱歌。"
回复来得很快:"滚。"
中午雾彻底散了。我在所城里找了家苍蝇馆子,点份海肠捞饭。老板是林雨晴的远亲,听说我认识她,多给了半勺韭菜末。"晴丫头打小倔,"他擦着油腻的案板,"那年搜救队都撤了,就她天天举着望远镜站礁石上..."
海肠脆嫩,米饭吸饱了海鲜汁。我嚼着嚼着,突然尝出丝苦涩。
下午的烟台山游人如织。我排队登上灯塔瞭望台,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从这里能俯瞰整个烟台湾——开发区的高楼像积木堆在蓝绸缎边,老城区的红屋顶波浪般涌向海岸。望远镜里,隐约可见崆峒岛灯塔的闪光,像在与这里遥相呼应。
"先生要拍照吗?"穿汉服的姑娘举着拍立得。我摇头,却瞥见她身后宣传栏上的老照片:1905年的英式灯塔旁,站着穿立领制服的守塔人。那模糊的侧影莫名让我想起林雨晴的父亲。
下山的石阶湿滑,我抄近路穿过冰心纪念馆。庭院里的石榴树正开花,红艳艳的像团火。拐角处突然撞见个熟悉的身影——林雨晴穿着运动服,正仰头看那棵石榴树。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睫毛在脸颊洒下细碎的阴影。
"跟踪我?"她先开口。
"心有灵犀。"我捻下落在她肩上的花瓣,"孕妇课呢?"
"取消了。"她转身走向海边的木栈道,"有个学员胎动异常。"
我跟上去,木地板在脚下微微震颤。退潮的礁石间,几个妇人正弯腰挖蛤蜊,胶鞋陷在黑泥里。林雨晴突然说:"我爸第一次带我赶海就在这儿。"
我们沉默地看着海。远处有渔船拖着白线驶向海平线,像把剪刀裁开蓝色绸缎。她的手不知何时被我握住,掌心有常年握杠铃的茧。
傍晚突然又起雾。我们躲进山脚的咖啡店,落地窗外,海雾像牛奶倾泻而下。林雨晴小口啜饮着海盐拿铁,泡沫沾在她唇边,我伸手擦掉,她咬住我手指,虎牙轻轻研磨。
"晚上住哪儿?"她松开我,突然问。
"你床上?"
"想得美。"她踢我小腿,"所城里今晚有灯会。"
灯会比想象的热闹。雾中灯笼像浮在空中的红月亮,照得青石板路泛着水光。我们在捏面人的摊前停下,老师傅手巧,眨眼就捏出个穿运动服的小人——活脱脱的林雨晴模样。
"再加个背包客。"我指自己。面人师傅笑着团了块棕色的面,却突然被林雨晴制止:"不要他。"
她买下单独的女面人,走得很快。我在糖画摊前追上她,递过刚买的凤凰糖画。"烟台话管这个叫'糖稀儿',"我故意学得很蹩脚,"甜过初恋。"
她终于笑了,路灯的光晕染开她眼角的。我们分食着糖画,走到一处僻静小巷时,她突然把我推到爬满藤蔓的砖墙上。糖的甜香和她舌尖的咖啡苦味交织,后背的爬山虎叶子簌簌掉落。
回她公寓的出租车上,林雨晴靠着车窗假寐。雾中的霓虹灯在她脸上流转,像海底折射的光斑。我着她后腰的纹身,锚尖正对着脊椎的凹陷。
"为什么是船锚?"
"我爸说..."她顿了顿,"船员需要锚,浪子不需要。"
浴室的水声响起时,我翻开她床头柜里的相册。泛黄的照片上,穿橙色救生衣的男人抱着小女孩站在渔船前,背后是烟台山灯塔——1988年新建的那座,白塔在晴空下像柄出鞘的剑。
水声停了。我迅速合上相册,却瞥见最后一页夹着张剪报:《台风"梅花"致鲁渔15231号失联》,日期正是五年前。
林雨晴裹着浴巾出来,发梢的水珠滴在锁骨窝里。我抱住她,尝到咸味,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窗外,雾中的烟台山灯塔亮起来了,光束穿透乳白的夜色,像要把迷途的船只引回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