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傍晚的戈壁滩像块被烤暖的青铜,夕阳把巴图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满地的芨芨草上。晚秋跟着他翻过一道沙丘,忽然看见眼前铺开一片银灰色的河床——那是亿万年前的古湖床,龟裂的泥土上散落着羊骨,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这里以前是水草丰美的牧场。”巴图蹲下身,捡起一块掌骨,“现在只剩下骨头了。”他指尖抚过骨头上的凹痕,像在抚摸老友的脸庞,“蒙医说,骨头会记住风的形状。”
晚秋挨着他坐下,沙粒透过牛仔裤磨着膝盖。远处的驼队正缓缓移动,驼铃声混着归鸟的啼鸣,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巴图忽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羊皮袋,倒出一堆风干的草药:“这是麻黄,治风寒;这是蒲公英,消肿……”
“这些我在药典里见过。”晚秋拿起一株黄芪,却被巴图轻轻拍开手。
“药典里的是死的,”他抓起一把沙子撒在草药上,“这里的是活的。看,麻黄根扎进沙子三寸,所以能抗风;蒲公英叶子朝着东南,因为那边有地下水。”他的眼睛在暮色中发亮,像两簇跳动的篝火。
天渐渐黑了,第一颗星星从沙丘后探出头。巴图忽然躺下,望着星空张开双臂:“来,林医生,我教你认骨头。”他的声音混着草香和沙土味,莫名让人安心。
晚秋犹豫片刻,也躺下来。银河横跨天际,亿万颗星子坠在她瞳孔里,巴图的手指忽然指向北斗七星:“那是肩胛骨,这是肱骨……”他的指尖划过虚空,在星群中勾勒出人体的轮廓,“看到猎户座了吗?那是盆骨,参宿西是股骨头。”
晚秋失笑:“从来没人这样教过解剖学。”
“因为他们没在草原上看过星星。”巴图转头看她,睫毛上沾着颗沙粒,“以前我阿爸说,每个牧民都是天生的骨科医生,因为我们天天和马打交道。马腿骨折了怎么接,人腿骨折了就怎么接。”
风忽然大了些,卷起细沙掠过两人鼻尖。晚秋忽然想起手术室里他接骨时的手法,确实和兽医接马腿的动作有几分相似。她摸出兜里的星斗糖,掰成两半递给他,糖纸在星空下发出清脆的响。
“谢谢。”巴图接过糖,却没立刻吃,而是放在掌心端详,“我阿妈以前也爱吃甜的,可惜……”他顿了顿,喉结滚动,“她去世那年,我才十二岁,跟着阿爸学接骨,手上全是马血的味道。”
晚秋侧过身,看见他侧脸的轮廓被星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狼头刺青在月光下泛着青色。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他睫毛上的沙粒,指尖触到他眼皮的颤动,像触到受惊的小羊。
“现在你的手,”她轻声说,“是救人的手。”
巴图猛地转头,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他眼中的星光忽然变得灼热,像要把她吸进去。远处传来狼群的长嚎,却被巴图的声音盖过:“晚秋,你知道吗?在蒙语里,‘星’和‘心’发音很像……”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这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拖着长长的尾光坠入戈壁。晚秋惊呼出声,巴图却趁机把糖塞进她嘴里:“快许愿,星子落进嘴里了。”
橘子味的甜在舌尖炸开,晚秋忽然想起手术室里他哼的摇篮曲,想起他银刀上的狼头,想起他掌心的温度。她望着星空,忽然明白,有些愿望不必说出口,就像此刻落在她睫毛上的星光,和巴图眼中的火焰,早己在戈壁滩上燃起燎原之火。
“该回去了,明早还要查房。”巴图站起身,伸手拉她起来。他的手掌宽厚粗糙,却握得极轻,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晚秋站起来时,忽然看见自己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在古湖床上投下道细长的影,像极了蒙医接骨时用的夹板。
归途中,巴图忽然唱起歌,还是那首摇篮曲,却比在手术室里清晰许多。晚秋听着歌词,忽然想起白天查的蒙语词典——那不是普通的摇篮曲,而是母亲唱给受伤孩子的歌,大意是:“别怕,风会停,星星会亮,阿妈的手会接住你所有的疼痛。”
月光把巴图的白大褂染成银色,晚秋跟着他的调子轻轻哼唱。远处的驼铃声再次响起,这次她听清了,驼队正朝着有星光的方向,缓缓前行,像一条流动的银河,载着无数未说出口的秘密,在戈壁滩上,走向永恒的黎明。